〈第二章:巫者丹努許〉
丹努許環(huán)視壕溝,目測丈量著壕溝間的距離,張望兩旁,隨即動身尋覓可行之徑。 他在壕溝此岸的森林中遙遙一望壕溝彼端的林間,他爬到其中一顆高大的樹上,向著下風(fēng)處尋一合適的目標(biāo),隨后在覆蓋全身的披風(fēng)撥到身后,暴露出藏在披風(fēng)之下的行囊,除了一包簡樸的斜背包之外,還有一組弓箭。 丹努許從背包中取出一綑麻繩,將麻繩一頭牢牢綁在箭端,隨后側(cè)身張弓,聚精會神于彼端目標(biāo)。 「咻─」羽箭切風(fēng)疾駛劃過,一發(fā)正中目標(biāo),箭簇精準(zhǔn)的深埋樹干,丹努許試著扯了扯繩子,確定麻繩不會輕易松脫,不禁釋然一笑。 「太好了技術(shù)沒有生疏呢?!拐f罷,將這端麻繩綑緊樹干,在壕溝上空架出一條簡易的纜繩。 架好纜繩,丹努許一股作氣的攀上纜繩順勢下滑,順利的從壕溝上方掠風(fēng)而過,順利并安全的抵達了山的這頭。 「好了,接下來只要想辦法找到傳說的因陀羅即可。」丹努許自我安慰道。 想也知道要在這浩大的山林尋找一個人,可沒有說得那么簡單,更別提這座山里還佔滿了各種未知的兇猛野獸,少女親口證實了能從山里凱旋者屈指可數(shù),這一點讓丹努許備感不安。 丹努許一邊向森林深處探入,一邊惴惴不安的叨念著,「紫目的救世主啊,請庇佑我啊。」 繼續(xù)向前深入,視線越昏暗難視,丹努許縱有過人目力也難在幾乎蔭蔽所有光線的幽林中大步前行,每踏出一步他越是小心翼翼,這座山林樹木聳天,密林并茂,置身蔽日的林中恍如深處夜間,與世隔絕一般。 「甚至進入山林好一段時間了,也不曾感受到地震,難不成真是這座山承蒙“怪物”的庇護?」 丹努許不禁嘖嘖稱奇,難以想像自八陽現(xiàn)世以來,連晝夜輪替都消失的人間,竟尚存這么一片不受八陽荼毒的樂土,簡直奇蹟。 「這就是夜晚嗎?」生于八陽之后的丹努許從不知何謂夜晚,亦不知銀月辰星之態(tài),只能從年長者口中隱約知曉。 夜,漆黑不見五指。月,夜空高掛的銀盤。星,撒在夜空銀盤之外的光點。 星夜、月夜、銀河、朔月,究竟是什么樣的景色呢,他由衷期望能在有生之年有幸一睹。 在暗無天日的山林里徘徊了許久,丹努許飢餓的摸向背包打算啃蘋果充飢,不料卻摸了個空,錯愕了翻了翻背包,所有儲備糧食不知不覺間竟然都吃完了。 「太悲劇了吧。」丹努許黯然癱坐在矮石上。 「不行,現(xiàn)在就說喪氣還太早了,既然這里是森林肯定有些可食的野果?!沟づS自我打氣的甩甩頭,空腹的肚皮隨即附和的唱起了空城計。 丹努許一邊耐著飢餓,一邊繼續(xù)深入,并聚精會神的搜尋可能生有野果的植被,一邊還要小心謹慎的堤防著可能突襲的山中野獸。 「啊,偉大的紫目救世主啊,請指引我方向,令我不至于餓死于此?!固撁摕o力的丹努許雙手合掌,誠心地舉高禱告著。 「啾啾啾。」一個輕微的重量停在丹努許的指尖,是一隻身型小巧的青鳥。 正當(dāng)?shù)づS飢不擇食的打算撲殺青鳥果腹時,青鳥率先一步振翅飛起,引得丹努許尾隨追逐。 「別跑啊,你不是救世主賜給我的糧食嗎?別跑啊。」 追逐了許久,身心俱疲的丹努許氣喘吁吁的椅著樹干稍作休息,然而目光卻是死死鎖定在青鳥身上,原本盤旋在半空的青鳥,緩緩下降到一顆矮樹,以小巧的尖喙叼走一粒掛在矮樹上色澤飽滿的完熟桑葚,隨后又拍拍翅膀的飛到樹上享用著果實。 丹努許靜靜觀察著,在確定了青鳥食過果實后安然無事,這才確定果實無毒,歡天喜地的向著枝上青鳥讚頌道,「感謝您,可愛的青鳥啊,原諒我方才還想把你吃了。」 讚頌完之后,隨即如餓虎撲羊之態(tài)投入桑葚樹的懷抱。 「叭噠。」一聲,原本近在咫尺的桑葚果子剎那又遠在天邊,一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zhuǎn)搞得丹努許一片頭暈眼花,當(dāng)回過神來時,眼前的世界乾坤顛倒。 「什么!搞什么?」丹努許愕然大嚎,忽感一陣倒胃噁心,隨即搞清楚了自身的處境。 「狩獵陷阱???」瞥見圈住右腳踝的粗麻繩,這明顯是獵人的捕獸陷阱。 「糟透了?!拐伎贾绾蚊摾r,卻猛然發(fā)現(xiàn),自身所有家當(dāng)包袱全落在了地上啊。 「啾啾啾?!贡坏づS視為罪魁禍?zhǔn)椎那帏B,似幸災(zāi)樂禍的停在丹努許被圈住的右腳腳尖,氣得丹努許一陣怒火攻心。 「啊─臭鳥,果然早該把你宰來吃了,該死?!箽鈶嵾^后,又是一陣噁心欲吐,「不行,頭好暈,好脹,又餓又想吐,好難受啊?!?/br> 「該死的蠢陷阱,該死的笨青鳥,該死的爛森林,該死的…快來人救命啊,救命啊──」意識逐漸模糊的丹努許口中唸唸有詞的抱怨著,難受的哀嚎著。 「我不會就這樣難看的死在這里吧,不是這樣的吧,救命啊──混蛋獵人,爛技術(shù),喂,有沒有人啊,救命啊──」 殷切的哀嚎回盪在森林之中,嚎得口乾舌燥的丹努許不禁悲從中來,氣若游絲的哽咽,「嗚,我還不想死啊,我都還未找到救世主呢,我還未完成我的天命呢,嗚嗚……」 「若我真會喪命于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破森林里,至少不要讓我死得太難看啊,我不希望我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已被風(fēng)乾成人乾啊,拜託,快來人啊……」 正當(dāng)?shù)づS絕望的想著遺言之際,下方的草叢晃動,「颯颯─」一個矮小精干的身影倏然現(xiàn)身,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鬧劇。 「嘖,還以為是頭大獵物呢?!箒砣嗣鏌o表情的嫌棄道,引起丹努許的不滿。 「小子原來是你架的陷阱啊,快放我下啊啊??!」丹努許的抱怨未歇,腳上的束縛猛然一松,丹努許整個人瞬間向下墜落。 「啊──咦?」沒有迎來想象中的劇痛,丹努許驚恐的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安穩(wěn)的被那個稚氣卻面癱的少年獵人托在雙臂上。 從那樣的高處墜落,并加上力學(xué)加速,其龐重墜落的力道,就算是一個成年人也未必能順利接住,就算勉強接住好了,那自己肯定也被那股重量砸得不輕,如此,更遑論一個尚年少的小鬼呢。 可眼前的少年卻彷彿易如反掌的接住了自己,眉毛連抽一下都沒有。 眼前的少年雖然神情寡淡,但眉宇端正俊朗,其個頭雖小,但四肢肌理分明,身手相當(dāng)矯健,儼然是個十足的求生高手。生活在這樣的山林里,丹努許不做第二人他想,少年的身分呼之欲出。 「哼?!股倌臧l(fā)現(xiàn)對方正神色凝重的審視著自己,隨即松手,彌補了丹努許親吻大地的成就。 「總之謝謝你沒讓我摔個頭破血流。」癱坐在地的丹努許昂首向著少年道謝著,「你便是因陀羅吧?!?/br> 少年的表情依舊不掀波瀾,「然而你破壞了我精心布置的陷阱,別指望我感激你,陌生人?!?/br> 沒有反駁即默認吧,丹努許暗自思忖,傳說中的因陀羅便在自己眼前,外貌看來不過一個十歲左右稚氣未脫的孩子,并非如村人所形容的“怪物”那樣驚世駭俗。 「這里可是禁地,外人勿入,無論你是怎么進來的,趁你還未被野獸吞活剝分食掉之前,勸你趕緊出去?!挂蛲恿_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說著,提起砍斷吊繩的石斧欲轉(zhuǎn)身離去。 見狀,丹努許趕緊捉住對方的手腕阻攔道,「等等!」并急忙起身,卻不料動作太急,身子又歷經(jīng)折騰,一陣噁心止不住。 「趕緊下山,這里不是你一個外人該闖入的,喂!」因陀羅的警告未畢,他便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對著自己吐了一地。 「……」素來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因陀羅罕見的簇緊眉頭,然而那個肇事者卻是吐了一地后兩眼一翻,整個人昏厥而去,因陀羅心中鬱結(jié)無處宣洩,只能吃鱉的收拾善后。 「嘖,人類就是麻煩?!挂蛲恿_不耐的呢喃著,卻還是無法將難得一見的奇怪人類棄之不顧。 即便是揹負一個比自己高出兩顆頭的成年人,這對因陀羅而言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丹努許的重量甚至比自己過往扛過的任何獵物都還要來得輕盈。 原本將丹努許以扛獵物的方式橫在肩上,但這姿勢立刻引起對方反胃,發(fā)出欲嘔的囈語,「嗚哦…我想吐……」 「嘖?!蛊炔坏靡阎缓脤⑦@麻煩的患者揹在身后,看到散落一地上的披風(fēng)、背包、弓箭組,也不遺馀力的一一拾起,將神智不清的丹努許帶回自己的居所。 即使十分不情愿,因陀羅依然細心照料著昏迷中的丹努許直到他甦醒。 昏厥中的丹努許正被惡夢所擾,還是那熟悉的景象,只是自己的立場發(fā)生了變化,他耐著驕陽的曝曬,如今不見將他護在身前的“他”,而自己更執(zhí)起長弓與墜地的赤色驕陽對峙,刺眼的強光幾乎令他致盲,他甚至無法專心與赤陽對抗,因為他的背后正螫伏著一隻不知名的有蹄動物。 真正令丹努許感到恐懼的不是眼前的赤陽,而是背后無聲的威脅,螫伏的怪物等待著一擊斃命的契機,等待著丹努許耐不住強光而眨眼的瞬間。 「丹努許,我等著?!箍床灰姷摹八币琅f說著那句話。 「不!」丹努許被惡夢驚醒,緩過心神張望著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處陌生的小屋,手足無措之際,隨即瞥見在爐火旁的少年因陀羅的背影,這才明白自己安全了。 「呼……嗯?。俊雇孪⒑?,丹努許隨即意識到自己心緒的變化,納悶的捫心自問,『為什么看到因陀羅,自己會覺得安心呢?』 還有方才的預(yù)知夢的變化,令他十分在意,夢里為他遮陽的救世主不見了,甚至自己還舉起了弓與赤陽對峙,這究竟諭示著什么,他覺得好混亂。 「咕嚕咕嚕──」然而還是先填飽肚子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丹努許恬不知恥的向因陀羅呼喚道。 「吶,因陀羅呦,我肚子好餓啊,你應(yīng)該不介意我跟你瓜分一點糧食吧?!?/br> 「……」因陀羅睨了一眼霸佔著他的床,擅闖山林的不速之客,沒有應(yīng)答。 飽食一頓山珍野味后,丹努許重拾精神,容光煥發(fā)的感激道,「感謝您的救命之恩,丹努許沒齒難忘?!?/br> 「你是何人,何故無視深溝也要隻身犯險?!挂蛲恿_看得出來,眼前之人非泛泛之輩。 「吾名丹努許,乃是為尋救世主而周游的流浪者?!?/br> 然而因陀羅卻是良久沉默的直盯著丹努許,平靜的目光,似在審視打量。 「告訴我你臉上黥紋的來歷?!挂蛲恿_平淡地單刀直入道。 丹努許聞之一驚,略顯遲疑了,畢竟在親眼目睹過因陀羅后,此少年的確令自己有股莫名熟悉的安全感,但仍與夢境中的“救世主”差距甚大,丹努許心中尚存顧慮。 就在丹努許面色沉重,猶豫之際,因陀羅再次以平穩(wěn)地語調(diào)出言不遜。 「你自以為是,實為一卑賤的基徹得,何故誑言,大逆不道?!拐Z調(diào)雖緩,然輕蔑之意不言而喻。 「喔,沒想到避世而居的神子,居然也曉得黥刑,著實令人意外啊?!沟づS反唇相譏。 「人類擅自將我奉為神子,擅自給我灌輸了他們自以為是的知識,他們從未問過我自身的意愿,這一切并非我所愿?!挂蛲恿_面無表情的闡述事實。 聞言,丹努許不禁垂首默然,無話反駁,良久。 正當(dāng)因陀羅打算勸丹努許打道回府時,丹努許緩緩說道,屬于自己的故事。 「我降生于八陽禍?zhǔn)榔陂g,一雙紫眸稀世罕見,我自幼便日日被夢境所擾,那個夢一成不變,它闡述著黑陽蝕日,七陽荼毒人間的景況,一天一天侵蝕著我的意志,如影隨形,揮之不去?!?/br> 說著,丹努許伸手解開身上交襟束袍和纏繞胳膊的繃帶,「我因為一次輕率惹禍上身,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刑求與生死關(guān)頭,甚至被國王威脅,要剜下我的眼睛作為收藏,被迫接受這一切的我身心交瘁,我也曾怨天尤人,我也曾憤世妒俗,但我熬過來了?!?/br> 丹努許褪下了身上所有衣飾,一絲不掛的將自己遍體鱗傷的赤身展露于因陀羅面前,見識了那一身狼狽,因陀羅瞠目啞然。 「在我被處決前一晚,我一成不變的夢境產(chǎn)生的劇變,我這才明白了屬于我的天命,我與生俱來的使命,而我也從斬首臺倖存下來,雖被紋上黥刑,但不置可否,這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項里程碑?!?/br> 丹努許一手撫著自己臉上的黥紋,另一手則撫著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那些就彷彿是他生命中最光榮的勛章。 「他人稱我為巫者,我不置可否,巫惑也,誣衊也,污痕也,皆成就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