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后遺癥 (3)
出院之后,易渺的咖啡廳照常營業(yè)。 書賢見到她毫無血色的臉,要她休息一陣子,但是她總是說她沒事,她可以做好。 易時問了陸振宇,找到她山上的咖啡廳。 「易渺,我們回家好不好?」 她絲毫沒有猶豫地說:「這里就是我的家?!?/br> 「易渺,他已經(jīng)離開了。」 「......」她放下抹布,默默看了易時一眼,說:「我知道?!?/br> 「爸爸在等你。」 爸爸?易渺苦澀地笑了,在窗邊的位置坐下,易時拉開椅子坐在她的對面。 他沒有再說話,看見她蒼白如紙的側(cè)臉,什么規(guī)勸的話都吞了回去。 沉默良久,易渺飄忽的聲音撞進易時的耳畔。 「哥,他沒有親人,他沒有家?!?/br> 「哥,他沒有父母,沒有親近的朋友,唯一他愛的人,連在他等待死亡找上門的那段時間,一次都沒有去見過他?!?/br> 「......」易時沒有回應(yīng)。 「哥,他一個人,孤獨又害怕地等著死去,我卻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聲音很顫抖。 「死掉之前,他以為我沒有原諒他,我甚至一直都錯怪他?!?/br> 「易渺?!?/br> 「我一直都自私的做我想做的事,我想留在默宛,他幫我頂罪辭職;想要離開臺北,他幫我找到這間咖啡廳;連我想要重新裝潢店面的錢,他都替我準備好了?!挂酌焱2幌聛淼卣f,「我一直都只在乎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他,我說我喜歡他,我只是喜歡自己想像出的他,就單單是他過去的傷痛,我都一無所知。我不敢細數(shù)我到底還對他做了多少殘忍的事?」 「半年多前,我為了我們之間有太多難以啟齒的秘密才選擇分手,但我只是把所有的悲傷都丟給他一個人承受,我連開口問的勇氣都沒有?!顾f得激動,「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每次他頭痛,而我只知道遞給他止痛藥......我竟然只知道拿藥!什么都沒幫上忙,他跟我說他沒事,就以為他真的沒事,一點都不嚴重,只不過是小毛病而已,我就這樣一直相信他那些一戳就破的謊言......」 「哥,他究竟愛我什么?我根本不配!」 「......易渺,你欠他的,已經(jīng)還不了了?!剐煲讜r說,「現(xiàn)在你是最沒有權(quán)利自甘墮落的人。如果他做的努力都是為你,你還繼續(x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一直后悔,這樣的你才真的不配他的付出?!?/br> 「所以搬回家吧,易渺,回到你原來的生活?!?/br> 搬回家......恐怕她沒有自信在看見爸爸之后,還能夠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談笑自如,淡然處之。 「我不會回去的?!棺詈笏f。 從小都以為清廉潔白的爸爸,在做出那么多玷污雙手的事情之后,還做了違背良心的偽證,現(xiàn)在竟然是靠著受害者的兒子請來的律師打贏官司,這筆帳到底要怎么理清? 他的這段日子到底怎么過的? 只要看到她的臉,就會想到他父母含冤的死,只要聽見她提起爸爸,他肯定咬著牙在忍受著對她和爸爸的憎恨。 她根本就不配說愛他。 易渺坐在位置上從落地窗內(nèi)看天空,今天云太多,一顆星星都沒有。 連顆星星都沒有。 她撐著頭打了瞌睡,頭差點撞到桌子。 易渺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笑,忍不住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 耳邊忽然響起一道熟悉不過的聲音。 『什么事情這么好笑?』 她回頭,環(huán)視整個咖啡廳,黑暗中,她只看見外頭的月光灑進來,把窗邊的她鑲了一圈珍珠色。 唯獨沒有他。 『易渺,不要對我感到愧疚,我不值得。』 她猛然起身,巡繞了一圈周圍,有種他就在附近的直覺,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他。 『別把我想得太好,我不是圣人?!?/br> 他的聲音這么清楚,這么靠近,易渺開了燈,在燈光下,只見到被光充盈的空間里,桌子椅子柜檯,空蕩蕩地令人不安。 一次又一次地回望,只想確認他在這里。 但還是沒有他。 這個晚上,易渺特別想在他的懷里入睡。 她想念他的擁抱。 那時候要離開高峰會之前,他到會場外找她,從背后把她抱住。 其實她才因為衣服破了,在眾人面前出糗,丟臉到極點,心里委屈的不行,但是他的擁抱來的剛好,那么大,那么溫暖,讓易渺終于有了一種他在身邊陪伴,有種可以讓她依靠到永遠的感覺。 她對那個擁抱印象深刻,因為分開以后,讓她更眷戀的回憶。 距離現(xiàn)在即將要一年了,她卻清晰地還記得。 她記得他的氣息,一吸一吐,是世界上唯一能讓她的心平靜下來的節(jié)奏。 她記得屬于他的清新味道,像是大太陽曬過的棉被,松軟又溫?zé)帷?/br> 易渺永遠記得。 最后一次的記憶停留在立婷的婚禮會場外,看見他高挑的身影,依舊踩著從容不迫的步子,從她的眼前走遠。 那時候,他病的重嗎? 要是她鼓起勇氣追上去,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這樣的疑問一浮上心頭,她不愿意再想。 這個晚上,她夢到了他。 何存律站在她面前,背景是一片荒涼的白,視線很模糊,眼前能見到的只剩下他一人。 他穿著第一次易渺在人行道上見到他時穿的那件簡單的毛衣,看上去仍然那么清俊平靜,像座永遠都這么完美的雕像。 易渺慌張地拉著他的手,「何存律,跟我回家。」 他淺淺一笑,很溫柔地搖搖頭。 「我們回去,你不是重新整修你家了嗎?我們回去結(jié)婚以后就可以住在那里,生好多好多小孩,弄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嬰兒房......」 他拉開易渺的手,再次搖搖頭,俊顏仍然和煦。 易渺又抓住他,明明知道無法改變他的答案,還是忍不住一直哀求。 「何存律,我錯了,我錯了,原諒我,對不起,我錯了......」 她說著說著有點想哭了,存律那對深邃的眼睛流露出不捨,眉目間的那抹坦然和自信黯淡了一些,看上去欲言又止。 但他最后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轉(zhuǎn)身慢慢走遠。易渺跟上去卻什么也找不到碰不著。 「你回來!回來!你說句話!拜託不要這樣!回來!何存律!你回來......」她失控的大喊,只是早已連一點回應(yīng)都沒有。 易渺驚醒的時候,額頭都是汗。 她坐在床上,痛哭起來。 他在跟她說再見嗎? 他不會對她這么殘忍的,對不對? 跟她說一句話有多好。 只不過說句話而已...... 易渺抹抹臉,下床翻了一下包包,找到那封信,信紙有點被弄皺了,她不敢再讀一次,只是抓著它回到床上入眠,她總覺得這樣做可以再次在夢境中見到他。 可是已經(jīng)沒有他了,就連夢境里面也沒有他了。 易渺把他睡前都會點上的薰香打開,聞著他每天都會聞著的味道入睡。半夜醒來的時候信還是捏在手上。 易渺盯著那張薄薄的紙,緩緩放到胸前,閉上眼睛。 「何存律?!?/br> 她的嗓子有點沙啞,清清喉嚨之后再次開口。 「何存律?!顾龁?,「你聽見了嗎?」 「對不起?!挂酌煲琅f閉著眼,在黑暗中對著空氣說,「我只能說這三個字了。」 「......對不起?!?/br> 那一句我愛你,她永遠不會再說出口。 因為她沒有資格。 風(fēng)吹動窗簾,月色闖進窗戶,照亮了整間房間,簌簌灑下銀白色的種子,在她面前發(fā)芽。 她睜眼。外頭慢慢下起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是不是他在告訴她他聽見了? 還是,他很傷心? 幾滴水落在她的臉頰上,閣樓又漏水了。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她臉頰上的水匯聚起來,從顴骨到下巴,劃過她臉龐,一次又一次留下冰涼痕跡。 原來不是閣樓在漏水,雨水不會這么咸。 在被窩里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窗戶驟然被風(fēng)吹的搖動起來,易渺被嚇了一跳,精神也回來了。 天空打了幾次雷,她一個人坐在過大的雙人床上,房間又那么昏暗,她躲到被子里面,強迫自己睡覺。 『不怕不怕,魔鬼不可怕,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何存律的聲音很溫柔,一如既往的溫柔。 他低沉嗓音像是小時候抱著的泰迪熊,溫柔的陪她入睡。 『不怕不怕,魔鬼不可怕,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睡一覺雨就停了。 睡一覺天就亮了。 睡一覺就都沒事了。 睡一覺......他就會回來了。 但每個早晨,她望著身邊空下的位置,心里只有失落。 日月升升落落,季節(jié)更迭交替,易渺在經(jīng)營咖啡廳的忙碌生活中度過了一個年頭。 一年過后,好像沒有什么改變,一切都像退潮后的海平面,風(fēng)平浪靜,平淡如昔,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樣了,易渺的心像風(fēng)吹過的沙,散了一地,破碎又空洞。 易渺覺得世界還是她熟識的樣子,時間絕對不會從她身上帶走什么,她絕對不會讓時間改變她的一分一毫。 不過為了生活方便,易渺還是得屈服一些,例如,她學(xué)起了開車。 「右邊一點啦!」陸振宇拉著車頂扶手,「你后面有一臺機車!」 「煞車踩輕一點!」 易渺手握著方向盤,忍不住喊:「你給我安靜!」 陸振宇抿抿嘴,安靜不到兩秒又說:「右轉(zhuǎn)燈!」 「我有駕照!」她生氣地打燈說。 「你駕齡才一個禮拜!」 「......」 她把車停在默宛樓下,下逐客令,「下車下車?!?/br> 「記得打方向燈?!顾f,「多注意后照鏡,那不是拿來裝飾用的?!?/br> 「拜拜?!挂酌斐麚]手,「謝謝你借我車?!?/br> 她才剛拿到駕照一個禮拜,踩油門都會不小心太大力,前陣子去試新車,差點把那臺toyota開到水溝里。 她趴在方向盤上認路,這里到底是哪里?上次來的時候這個麥當(dāng)勞明明就很小間,什么時候長大這么多,還變成獨棟? 以前坐在副駕都不記方向,現(xiàn)在終于自食惡果。 她跟著導(dǎo)航走,原本四十分鐘的車程,她硬是花了兩個小時才走到。 「jiejie!」 才剛下車,小孩就圍了上來。 「jiejie!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太陽都要下山了?!?/br> 「jiejie!玩具勒?」 「jiejie!今天講什么故事?」 易渺哭笑不得,帶著他們到醫(yī)院大廳里面,圍著一圈準備說故事。 「今天沒有飲料,只有餅乾,院長說如果再給你們喝汽水,我下次就不能再來了?!?/br> 孩子們哀怨聲四起。 這間兒童醫(yī)院在上禮拜才剛遷新址,把孩子從原本地方接過來才三天不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環(huán)境比較安靜,旁邊都是住宅區(qū),對孩子來說其實也比較好。 易渺每個禮拜都會抽空和他們說說故事,玩玩捉迷藏。 說故事說到一半,她看到小西一個人坐在旁邊,表情很空洞。 小西是天生腎臟不好的五歲女孩,要每個月回來檢查或是手術(shù)。她從小沒有mama,爸爸也因為忙著賺她的醫(yī)藥費,沒什么時間來醫(yī)院看她。 「小西怎么了?」易渺摸摸她的頭問。 「爸爸說今天要來看我的,可是現(xiàn)在還沒來?!?/br> 「等一下就來了?!挂酌煺f,「再等一下就好了?!?/br> 小西忽然想到了什么,問:「jiejie,你知道m(xù)ama去哪里了嗎?醫(yī)生說她去天上,爸爸說她變成星星了,mama為什么下來陪我玩?其他小朋友的mama都在地上,只有我的mama在天上嗎?」 易渺被問得一時語塞,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小西的mama比較特別,會在天上看著你,比其他的mama更厲害,還會幫小西檢查身體,讓小西維持健康,不會再生病了。」 「我不想要mama特別,我只想要mama回來。」 她有點鼻酸,拉著她的小手,「小西只要乖乖的,mama會在夢里面回來看看你。」 「易渺jiejie,也有人去夢里面找你嗎?」 她點點頭,「有呀,雖然只有一次?!?/br> 「是一個大帥哥嗎?」小西好奇地問。 易渺忍不住笑,「應(yīng)該算是吧。」 小西問:「是不是那個之前跟你來過的哥哥?」 「......你怎么還記得?」 兩年之前,她才三歲而已。 「那個哥哥抱著我講過很多次故事!其他小朋友跟我說的。他們還說你們以前一起來找我們玩過。」 「......他來過很多次?」 小西點點頭,指指旁邊的一個大女孩,「敏秀他們告訴我的。」 小西又問:「那個哥哥也跟我的mama一樣特別嗎?所以只會在夢里面去找你?」 易渺盯著她水亮亮的大眼睛,喉嚨有點乾澀,聲音變得很小,「是啊,他對我來說也很特別很特別?!?/br> 小西點點頭,易渺拍拍她的肩膀,說:「爸爸等一下就會過來,先跟我們一起去玩鬼抓人好不好?」 耗了一整個上午在兒童醫(yī)院,中午易渺開著陸振宇的車去找立婷。 餐廳里面的食物味道很香,易渺聞了肚子開始亂叫起來。 「小妍希呢?」易渺看只有立婷一個人,不由得問。 小妍希是立婷和陳曉的孩子,五個月大,他們把名字取得很懶惰,直接用現(xiàn)成的。不過小妍希長得真的很可愛,臉頰白白嫩嫩,奶氣奶氣胖呼呼的。 「她爸爸帶她去動物園玩?!沽㈡谜f,「那小鬼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特別喜歡黏著她爸?!?/br> 易渺笑了一會,問:「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就想關(guān)心你最近過得好不好。當(dāng)mama以后變得好容易cao心,盯著小孩還不夠,還一直掛念你,一直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br> 易渺啞然失笑,真是母愛泛濫,「我是個大人了好嗎?不用擔(dān)心我。」 「你一個人,正常人都會擔(dān)心!都過了一年多,我以為你會搬回臺北住,結(jié)果還是住在那個山上,經(jīng)營你那個咖啡廳?!?/br> 「一個人很自由啊,我只要想到要是我是你,出門一直想著準備小孩的東西我就頭大?!?/br> 「少來,你明明就很喜歡孩子,還一天到晚去育幼院?!?/br> 死陸振宇,大嘴巴。 易渺拍拍她的手,「反正你不用擔(dān)心我?!?/br> 菜還沒上桌,旁邊來了一群人進來找位置坐,但位置不夠,只好和她們併在一起。 那群人并不是很友善,沒有禮貌地詢問易渺和立婷,就直接拉了椅子過去,椅子上還披著立婷的外套。 立婷喂了一聲,其中一人表情荒唐地問:「干什么?借張椅子不行嗎?」 「你沒有問過我們?!沽㈡玫?。 「只不過是個位置,要這么認真?。靠床粦T就走!讓位我們也方便?!?/br> 立婷還想爭,把椅子上的外套抽回來,易渺拿起包包拉住她,「不要理這種人?!?/br> 她看著易渺準備離開,忿忿不平地說:「應(yīng)該走的不是我們!」 易渺拉著她的手忽然放下,整個人僵了那么多秒鐘。 她把包包放回位置上,坐下來坦然一笑,「是啊,應(yīng)該走的不是我們。」 立婷以為她生氣了,悻悻然地坐下,「生氣了?不是呀,應(yīng)該走的本來就不是我們。而且我不想我們難得出來被破壞興致。」 語落立婷又瞪了隔壁一眼,那邊已經(jīng)沒在注意她們這里,正專心在討論菜單。 易渺搖搖頭,「沒生氣,只是想到有人跟我說過一樣的話?!?/br> 上了菜后,她胃口突然變得很好,又去柜檯多叫了一些。立婷見到她大吃特吃,裝的很餓的樣子,不用問也知道她又想到誰了。 立婷有點懊惱,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慢慢吃,不急?!灰酌於呌猪懫鹆怂穆曇簟?/br> 她聽話慢了下來。 飯后,陳曉開著車來載立婷,問易渺要不要順道送她回去,但易渺拒絕了。 「我等一下要去超市買東西,你們先走吧?!挂酌煺驹谲嚧扒皩α㈡谜f。小妍希被mama抱著,朝著易渺揮揮小手,易渺笑著戳戳她的臉,「妍希再見,阿姨下次帶禮物去找你玩?!?/br> 陳曉探過頭來說:「那你自己小心一點,我們先走了。」 易渺點點頭,站在餐廳門口送走這幸福的一家人,望著他們的車駛遠,才回過身往公車站牌走。 這一年里,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她習(xí)慣撥通電話給他,也許知道那頭不會在有人接通,但這樣的動作似乎成為了一種習(xí)慣。 日子過得再快,她總是一直相信,她睡一覺起來,他就會回來了。 但是醒來那么多次,他還是沒回來。 易渺還是沒等到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