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II - 是誰殘忍
知道何存律的病情,是因為偶然。 那天因為妹夫剛好在國外出差,沒辦法趕回臺灣,所以我陪旻宇到醫(yī)院產(chǎn)檢。 產(chǎn)檢結(jié)束,我們搭電梯下樓,電梯停了好幾層樓,在六樓停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很眼熟的人影在眼前掠過。 心下一愣,又覺得怎么可能,上次去遠(yuǎn)風(fēng),他們同事說何存律出國了,怎么可能會在這里出現(xiàn)?一定是我眼花了。 ......我忍不住抬頭看電梯里的樓層簡介。 六樓,腦神經(jīng)外科病房。 送旻宇回家后,我又回到醫(yī)院,在六樓護(hù)理站問了一個護(hù)士,她說何存律就在轉(zhuǎn)角的那間單人病房。 真的是他。 當(dāng)我推開病房的門,心臟跳得激動,甚至竟然開始畏懼害怕。 我見到他坐在床上,一臉沉靜,深邃的眼正低著看手上的書,書名是:你要如何衡量自己的人生。 要不是他手上身上接著那么多的管子,我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油盡燈枯的病人。 何存律聽見關(guān)門聲抬眼,見到是我,眼波流過一絲驚訝,些微的情緒變動很快隱沒在他眼眸深處。 我走到他床邊,問:「你怎么了?」 這個問題問出口我就覺得自己愚蠢到不行,明知故問,還揭人瘡疤,真是聰明的不行啊陸振宇。 他將書放下,回答:「小感冒,有點發(fā)燒?!?/br> 我忽然想笑,因為他這個玩笑話真的挺好笑的,于是我克制不住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多久,他就盯著我多久。 「別哭?!顾f,「我最討厭看到男人在我面前哭。」 抹抹淚,我說:「我是笑到流眼淚?!?/br> 也許是看了彆扭,何存律僵硬地轉(zhuǎn)開視線,喊了我名字:「陸振宇?!?/br> 「干嘛?」 「謝謝你。」他說,「我這輩子沒交到什么朋友,學(xué)生時期的朋友也只有你一個......小時候跟你玩在一起很開心?!?/br>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很緊繃:「突然說這個干嘛?」 「沒有......」何存律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是很想告訴你,我不懂得怎么維持一段感情,友情也好愛情也好,我從來都不懂得怎么維系經(jīng)營。所以住在醫(yī)院的這段時間我常常想起你對我說的話?!?/br> 「你說,我就是這樣,一直把人推開,不懂得怎么被人關(guān)心,所以才會把身邊的人越推越遠(yuǎn)。你說的很對,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高中父母離開的那時候開始,我就習(xí)慣性地把所有人都拒絕在外?!?/br> 他低下頭,聲線也跟著低了幾階,「那時候的不告而別,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br> 不知道為什么,我聽了他的道歉心里難受極了,把所有安慰的話都吞回去,我嗤了一聲說:「沒誠意,道歉晚了這么多年?!?/br> 何存律淺淺的笑,下一秒他正想說什么的時候,卻突然收起拳頭,咬緊牙根,看上去是頭痛得很劇烈。 他發(fā)病了。 看著他疼痛嚴(yán)重的樣子,我慌了手腳,一時找不到呼叫鈴,半吼半喊:「我能做什么?」 只見何存律顫抖地抬起手,示意我不用緊張。他熟練地調(diào)整了手邊的點滴,過幾秒鐘,他擰緊的眉頭才松開了些。 「常有的事?!购未媛珊粑椒€(wěn)下來,神情恢復(fù)平靜,「不用大驚小怪?!?/br> 剛才的著急讓我心有馀悸,我沉默一會兒,一股情緒堵在心里,憋悶。 「你剛才弄的是嗎啡?」我問。 他點頭,「但現(xiàn)在嗎啡也幾乎沒什么用了?!?/br> 「那怎么不去要更強(qiáng)的止痛藥?去找醫(yī)生......」 「陸振宇?!顾驍辔?,「痛久就習(xí)慣了,沒關(guān)係。」 我胸悶氣短,盯著他槁木死灰的臉,心里一陣酸。 最后我說:「我先走了,你好好保重?!?/br> 何存律沒有說話,目送我走到門口。 帶上門之前我聽見他說: 「不要告訴她。求你了。」 我快步離開了醫(yī)院,腦袋里面全是他剛才那句話。 從小到大,在我印象中沒有什么事他做不到,他想要做的事都是行云流水,勝籌帷幄。無論是大學(xué)入學(xué)考的時候拿了滿分,卻毅然決然出了國,或是從普通職員表現(xiàn)出色亮眼,升遷到投資部主管。 又或者,他成全了易渺一家人的安穩(wěn)幸福,自己選擇沉默地離開。 他的決定總是斷然決絕,不給任何人留馀地,也不給自己留后路。對別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 但是從他知道自己生了病以來,我聽見他哀求我的次數(shù)已經(jīng)超過我能夠想像負(fù)荷的范圍了。 剛才那一句求你了,忽然讓我覺得他的世界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好像只要我答應(yīng)他這個要求,他就會開心地把整個世界的燈都點亮。 何存律已經(jīng)卑微到了我不敢直視他雙眼的地步。 于是我再沒來探望過他。 我害怕再次見到他那樣苦苦相求的樣子,我鐵定會忍不住砸東西。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陳醫(yī)生打電話要我勸勸他去開刀,我不好拒絕,才勉強(qiáng)自己繃著心情去醫(yī)院探視他。 這次他換了病房,在七樓,安寧病房。 進(jìn)去以前,護(hù)理師告訴我,現(xiàn)在他每天一直看著窗外,什么話都不說。本來他還會謝謝來幫他換點滴的護(hù)理師,到后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點滴已經(jīng)被換過了,總是一個人坐在床上盯著窗外,一看就是一天。 我推開病房門,他跟護(hù)理師敘述的一樣,坐在床上,眼神渙散地看著玻璃窗外,目光放的很遠(yuǎn)也沒有聚焦。 我走過去,每靠近他一步,就發(fā)現(xiàn)他的臉又憔悴了一些,身型也更削瘦。 他帶著呼吸器,呼吸很穩(wěn)定。 「何存律?!刮覇尽?/br> 他沒有轉(zhuǎn)過頭看我,直到我碰碰他的肩膀,他才醒過來似的對上我的視線。 「還好嗎?」我問。 何存律看著我,眼神充滿了疑問。 「你是誰?」 我笑了笑,這人又再跟我開玩笑,我說:「你以為我會像上次一樣笑到哭?你想得美?!?/br> 他平靜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你是醫(yī)生?」 「不是?!刮艺f,「你玩夠了沒?」 何存律盯著我,說:「你說話我聽不見,用寫的?!?/br> 我愣了愣,「你別開玩笑?!?/br> 他看上去依然沒反應(yīng),好像真的沒聽見一樣。 何存律拿了旁邊一本空白本子和一隻筆給我,要我把話寫下來。 他催促我,我看著他不是在跟我玩的樣子,手開始有點顫抖。 我寫:「你聽不見多久了?」 他回答:「三個禮拜?!?/br> 我寫:「聽不見怎么說話?」 何存律用鄙視的言神瞄了我一眼,好像我很沒常識一樣,無視我的問題。 他問:「你是誰?」 我寫下自己的名字:「陸振宇?!?/br> 「我以前的朋友?」 「對?!?/br> 「你知道這個女生是誰嗎?」何存律拿起旁邊的相機(jī)給我看,螢?zāi)伙@示的照片上,她笑容耀眼,臉上光采萬分。 我手上的筆停頓了很久,不知道該從哪里寫字,像失去了拿筆的力氣。 然后我寫:「一個我很喜歡的人?!?/br> 他靜靜看著相片問:「是嗎?就這樣?」 「但她喜歡你?!?/br> 何存律淡淡地笑了,「雖然想不起來,但以前的我真幸運?!?/br> 「以前你很愛她?!?/br> 他一點都不驚訝地說:「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br> 他說。 我感覺到自己忽然哽咽,好險此刻不用跟他說話,不然一定被他嘲笑。 我想起醫(yī)生委託給我的任務(wù),「你不想要開刀?」 何存律看了一眼我寫的問題,沒有說話。 「開刀你就能聽見聲音。」 他抬起眼睛看我,搖搖頭,「我能用眼睛看她的照片就很滿足。就算我的聽力回來也聽不見她的聲音,這樣有什么好。」 我舉起筆還想要回覆,但聽見他說:「你回去吧。我想要休息了。」 我還給他紙筆。 何存律說:「幫我照顧她。」 然后我點頭,離開了病房。 無論他有記憶還是沒了記憶,他最后一句的託付還是她。 聽說一個月后,他離開了。 我本來要帶著mama一起去醫(yī)院看看他,但怎么樣也沒想到,他的病情會惡化地這么快。 我很內(nèi)疚,因為我明白他身邊什么親人都沒有,只有陳醫(yī)生在關(guān)心照顧他,而我一直逃避不肯頻繁探望他,只因怕自己看到他脆弱的樣子會太過難受。 更何況我隱瞞著她這件事讓我更加仇恨自己的無情,就算是何存律的要求,我也應(yīng)該告知或透露給她一點他的病況。 所以當(dāng)我聽見他的死訊,我請了年假去山頂,一個人看了一個晚上一個城市的夜景。 我們十八歲的時候是死黨,我看見他就算失去父母還是自信沉著的堅強(qiáng),我們二十八歲的時候,我看見他就算離開所有人還是泰然自若的卓絕。 何存律總是這么灑脫,這么不動于衷不顯聲色。 還記得高中時候,我只看他的背影就認(rèn)得出他,但現(xiàn)在他看著我的臉,卻再也想不起來我是誰。 啊,他再也不會打開眼睛看我的臉了。 他也不會再有忘了誰的困擾了。 因為說不定此刻他已經(jīng)跟他的父母團(tuán)圓聚首,而他孤獨的人生,也許再也不孤獨了。 何存律, 你下輩子要活得好好的,什么病都不要有,我愿意折壽換你下輩子的安穩(wěn)。 你的債還清了,現(xiàn)在,輪到我們大家還你了。 下一次的人生,一定會過得比誰都好,比誰都幸福。 因為這是我們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