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一:雙鏡記(37)梧桐枝上
趙彬南下御敵之前,方才把喬薇薇放了出來。 喬薇薇哭得梨花帶雨,向他保證絕不再犯,可趙彬卻連當初尋得什么由頭罰她都不記得了。 不知何時起,她變得越來越陌生。他對她少年情深的愛意,為她跪求雪蓮的赤誠,為納她入府而運籌帷幄的決心,就這樣消磨在了一次次失望和心寒之中。如今剩下的,只有愧疚了。 從前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情意。如今只剩下蘭因絮果,現(xiàn)業(yè)誰深。 喬薇薇絞緊手中的帕子。 都說女人心細如發(fā)。她何嘗看不出趙彬如今眼中的疲憊?況且這雙眼,同從前滿含深情的那雙眼大相徑庭,她怎么感覺不到? 她怎么可能甘愿只是一位側(cè)妃。若日后趙彬榮登九五,后宮的鶯鶯燕燕何其多?到時候她年歲已大,難道要做個獨守冷宮的后妃嗎?她要為自己爭個前程。 喬薇薇溫柔小意地說道:“聽聞夫君要南征,妾身甚是擔憂。想明日去明臺寺為夫君祈福平安。也不知……夫君是否有空陪薇薇同去?” 明臺寺。趙彬心里一緊。他如今最聽不得的地方,怕不就是明臺寺了。 眼前的表妹竟然還是泰然自若的樣子。分明她早就得知齊王妃的遇害同平國公府關(guān)系密切。心底的寒意悄無聲息地蔓延至全身。 趙彬想起那些死在路上的尸體,“也好,明日正好休沐,本王同去祭拜一番?!?/br> —————— 空林古寺葉滿地,墻角僅見山茶花。 春去秋來,明臺寺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喬薇薇虔誠地跪拜在佛像面前,悲天憫人的佛祖雙手扶膝,靜坐蓮臺,俯視著眾生。 趙彬看了片刻,覺得有些可笑。索性出門看向庭院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樹。寒月將至,梧桐樹的葉子變成了黃色,與滿樹的紅綢交相映襯,流露出幾分喜氣。 喬薇薇不知何時已經(jīng)祈福完畢,與趙彬一同看望這棵樹。樹下恰好有一對男女相偕,將紅綢掛在梧桐的枝丫上。 “夫君,”她從背后環(huán)住趙彬的腰,“你還記得,曾經(jīng)咱們也一起在這樹上掛過紅綢?” 趙彬忍了忍,沒有掙開她的手,“是啊,那時薇薇還尚未及笄?!?/br> “夫君,曾經(jīng)咱們也如那兩人這般情意相通,到底是什么時候變了呢?” 喬薇薇的聲音略帶哽咽。 原來她也發(fā)現(xiàn)了啊。趙彬閉上眼。是什么時候變了呢?大概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薇薇同他記憶中的樣子越來越遠的時候吧?失望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最終輕易擊破了他對她的歡喜。 他把喬薇薇拉到身前,難得嚴肅地看著她說:“薇薇,本王問你,你可知那日先王妃遇襲一事,背后便有平國公府的手筆?” 平和的話語落在喬薇薇耳中,如五雷轟頂。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夫君是覺得妾身冷心冷血,知而不報嗎?” “薇薇,你可知道那是好幾條人命。” “那又如何?先王妃打死明珠,害我流掉孩子的時候,就不是人命嗎?”喬薇薇眼中含淚,卻笑了出來,“薇薇變成如今的樣子,殿下怕是不會喜歡吧?可是殿下,從薇薇給那叁公子下毒的時候,手上就已經(jīng)染上鮮血了啊。薇薇回不去了?!?/br> 趙彬聽到她的話心里一驚。他不知喬薇薇竟然一直把流掉孩子的罪過記在公主身上。他自覺愧對于她,對此避而不談,卻沒想到造成了她這種誤解。如今解釋又有什么用?恨一個無親無故的人,總比恨她的親姑姑和表哥要讓她內(nèi)心好受吧? 至于那當初毒死叁公子的凈道丸,也確確實實是他讓人交到她手上的。 一步錯,步步錯。 趙彬攥緊手中的扳指,長呼一口氣?!澳惴判?,此案已了,不會有人知曉平國公府與此有所關(guān)聯(lián)。至于你所說的那些……其實同先王妃無關(guān),要恨便恨本王吧?!?/br> “殿下是不是厭了我?” 趙彬看著這雙相似的桃花眼,狠話怎么也說不出口?!皠e多想。你我相識多年,豈是說斷便斷的?此次本王南下,你我也正好冷靜一下?!?/br> 趙彬怕喬薇薇外出太久,身子受不了,便讓她先回。這庭院中已無他人,只有趙彬靜靜地站在黃葉鋪就的樹下。 —————— “表哥,聽說這紅綢掛得越高,許愿得效果便越靈呢?!蹦暧椎膯剔鞭蹦樕线€帶著幾分病容。 “這有何妨?看表哥掛到最高的地方?!鄙倌贲w彬信心滿滿,拿過紅綢身影一晃便躍上了梧桐最高處。 幼年喬薇薇看著心驚膽戰(zhàn),“表哥,你小心一些?!?/br> “沒事。”趙彬叁下五除二地掛好紅綢。大紅色的綢緞上龍飛鳳舞地寫著“趙彬”、“喬薇薇”的名字,仿佛真能天長地久一般。 —————— 趙彬望著頭頂?shù)奈嗤?,無數(shù)紅綢隨風搖擺,卻不知到底有多少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心思微動,施展身法幾步便躍上了樹頂,想要找到當初掛上的紅綢。樹頂上的紅綢只有零星幾個,倒是好找。 他原以為掛在最高處的那個紅綢便是他的,不過余光瞟見身旁的紅綢上便寫了“趙”字。 “趙”為國姓,那紅綢果然是他年少時系上的那根。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風吹日曬,紅綢早已暗淡無光,就連寫有兩人名字的墨跡都已經(jīng)褪色,就像他們?nèi)缃竦母星椤?/br> 相比之下,那根掛在最高處的紅綢卻紅得招搖。 一時間趙彬難得勾起了勝負欲。他很想知道,那個比他掛得還高的人到底是誰。 明亮光滑的紅綢被他提起,用黑色筆墨寫的名字昭然若揭: 拓跋翩、子顏。 看到“子顏”二字,趙彬方才悟起齊王妃的閨名確實是拓跋翩。 趙彬勉強穩(wěn)住身形,方才沒從樹上掉下去。 他記得,齊王妃生前只來過兩次明臺寺。一次是新婚燕爾,那時他的母妃提及這棵梧桐,王妃想過來看看。另一次,便是要了她性命的那次。 分明當時母妃同齊王妃聊天的時候,他心不在焉,根本沒有聽她們在討論什么。如今卻突然想起王妃求他來明臺寺看看時,那雙波光瀲滟的眼睛。 他那時竟以為,她是聽了這梧桐的傳說,想同他一起掛上紅綢,甚至還費盡心機派了夏明守著她。沒成想,她想掛紅綢不假,卻想掛得是她同她那位情郎的紅綢。 到如今,再回想他那日自以為細致的安排,竟全都成了笑話! 也不知她是如何躲過了夏明的注意,將紅綢掛到了如此高的地方。她難道如此期望同個死人天長地久嗎? 那如今,豈不是正如她所愿? 趙彬雙目赤紅,眼底是難以遮掩的晦澀和瘋狂?!八焕?,他氣憤地一把扯下那條紅綢,將它撕成碎片。 紛紛揚揚的紅布落下,倒像場血雨,不知滴在了誰的心上。 他便要讓他們無法如愿以償!她是他的妻,便是去了陰曹地府,也不可能讓她同別人在地下長廂廝守! —————— 齊王撕碎的,好像是本宮掛上去的紅綢。無人注意的僻靜寮房內(nèi),公主抓住子顏的衣袖很是委屈地說道。 子顏本是擁著公主藏在角落觀察齊王,聞言低下頭溫聲問道,“據(jù)奴所知這是京城一種求姻緣的風俗,卻不知主人寫的是同誰的名字?” 瓊?cè)A玩著他的發(fā)尾,漫不經(jīng)心地戲弄他,“這梧桐為保佑姻緣。姻緣嘛,自然寫的是本宮同齊王的名字啊?!?/br> “這樣啊……”子顏的笑容中帶了一絲苦澀。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公主如何也壓不下去的笑容。他飛快地捉住那只在他發(fā)尾作亂的小手,到底舍不得咬她,只吻了一下指尖?!爸魅擞肿脚?。” 瓊?cè)A索性笑了起來。她笑的花枝亂顫,頭靠在子顏胸前平復(fù)了許久,方才說道:“誰讓你不相信我的?就是可憐了我那紅綢。當初齊王派人盯我盯得那樣緊,我好不容易才尋到機會掛上去的。” “不可惜。”子顏摸了摸她的發(fā)頂,一雙鳳眼如同春水般溫柔,“分明是事關(guān)兩人的祈福,哪有主人一個人去掛的道理?今日奴同主人再掛上去便是了。” 趙彬還有要事,沒停留多久便也離開了。 公主同子顏方才現(xiàn)身。 子顏望向趙彬的眼神卻一改平時的溫和,帶上了屬于暗侍的肅殺之氣。 公主敏銳察覺到了他的變化,染著丹蔻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澳獩_動,免得壞了本宮的大事。今日本宮要是不來及時阻止你,怕不是要釀成大禍。” 子顏低頭。他看向公主日時卻完全收起了殺意,“奴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喬氏作惡,那齊王也心知肚明,兩人卻還有膽量堂而皇之地路過主人出事的地方,來這個寺廟。” 若不是他此番回來,寸步不離地守在瓊?cè)A身邊,齊王府的那幾個護衛(wèi)的叁腳貓本事,哪里是那些亡命徒的對手?便是還有秋水在一旁護著公主,怕也要經(jīng)歷一番苦斗。 他一早便想解決那個喬氏,今日一聽說齊王府要來明臺寺,他便跟來了。可惜還未等他出手,就再次被主人攔下了。 “好啦。”公主放下手中的狼毫,勾勾他的小手指。 叁年才產(chǎn)幾匹的流光錦上,寫著矯若游龍的兩個名字:拓跋翩、子顏。 瓊?cè)A站在樹下,仰頭望著樹上的黑子男子,“這次掛得要比之前高呀?!?/br> 子顏斜倚在梧桐的枝丫間,低下頭看向她。陽光照過金黃色的樹葉,仿佛給他周身也堵了一層金光?!岸ú粫钾撝魅说钠谕!?/br> 他再次一躍,身姿比之趙彬更加輕盈,須臾便站在了最高的樹冠上。 “如何?”馬尾一甩,他側(cè)頭看向樹下的瓊?cè)A,帶著幾分會當凌絕頂?shù)囊鈿狻?/br> “我很喜歡?!杯偦ú[起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看著從高處垂下的紅綢上,那兩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