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二:少年行(31)身有疾
白思芷幫阿瑾更衣時,他的袖袋里掉出一個小匣子。白思芷打開,里面是個放著黃褐色藥粉的紙包。 “阿娘小心些,莫吸入口鼻?!币硅吹镁o張,小聲提醒著。 白思芷一眼認出了這是疳蠱。她蹙起眉頭,“阿瑾,你今日帶著此物出門是要做什么?” 夜瑾到了四五歲才會正式學習制蠱,他身上的這包疳蠱當然是夜闕偷偷給他的。 小團子哼哼唧唧地抱著娘親耍賴,企圖蒙混過關(guān)。待發(fā)現(xiàn)向來好脾氣的娘親依舊一臉嚴肅后,他才小聲承認:“給那位蕭姓的伯父用了一點,誰讓他總是盯著娘親你看。反正只給他用了一點點,不會傷及性命的?!?/br> 白思芷一愣,沒想到夜瑾都注意到了。隨意降蠱終究是不對的,她教育了小團子一番,最后以他若有所悟地保證日后定會叁思結(jié)束。 至于蕭景那里,水芝反而勸她不必擔心。疳蠱用得量少頂多就是腹瀉數(shù)日而已,費心給他解蠱更容易打草驚蛇,暴露他們的身份。夜闕如今已經(jīng)下落不明,白思芷自然也不愿再節(jié)外生枝。 —————— 不知道為何,蕭景這幾日突然病倒了,腹部絞痛難耐,上吐下瀉。請郎中來看,說是有中毒的可能。 莫非是牽扯到買官案的人查到了他的身份,想要借機滅口?蕭景令青嵐徹查府中的所有人員,卻找不出頭緒。他想不明白,若此人是為取他性命,他怎么會只中了如此微量的毒液。更何況,他入口的所有食物都會先讓下人試過,卻單單只有他中毒了。這個下毒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是如何給自己下毒的呢? 恰逢結(jié)案的多事之秋,蕭景容不得絲毫差池。但這個下毒之人卻讓他毫無頭緒。此人只為了這一次毒藥,便功成身退了。 蕭景靠在床榻上,平日里合身的衣服如今寬松了不少,臉上也帶著被腹痛折磨后的蒼白。他靜靜聽著青嵐回報關(guān)于阿芷的消息,還是那些老生常談。不光查不到白思芷的丈夫同京城有何瓜葛,就連他叫什么名字,都被有心之人抹去了。有這樣手段的人,當真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蕭景甚感蹊蹺。 那阿芷呢?她對這個男人究竟是知根知底還是被蒙在鼓中呢? 不知為何,蕭景總覺得偌大的揚州城中充斥著朦朦朧朧的煙云,遠比鬻官案更難讓他理清頭緒。 ———————— 蕭景剛養(yǎng)好病,難得抽出時間在書房處理公務(wù),聽著前院傳來了幾人說話的聲音。 人還沒走近,就高喊了一聲:“蕭兄,聽說你這幾日病倒了,我們來探望你?!?/br> 聽聲音是王四。蕭景曾邀他們來過這宅子賞月,沒想到他們直接不等下人通報便進來了。 蕭景收好桌面的東西,向門口迎去,正巧截住了王四同謝六二人。他注意到謝六的目光看向書房內(nèi),順手掩上了房門?!半y為二位賢弟如此關(guān)心蕭某?!?/br> 魏二左右看了看他:“蕭兄這是生得什么病,竟然輕減了這么多。如今可好了?” “不過吃壞肚子而已,稱不得什么大病?!?/br> 魏二示意一旁的下人呈上手中的錦盒?!罢桑仪靶┤兆拥昧烁藚?,拿來給蕭兄補補?!?/br> 蕭景欣然收下,示意青嵐備禮,“賢弟真是費心了?!?/br> 魏二他們是來邀他同游的,見蕭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只得作罷。蕭景不動聲色地詢問了一下袁叁,聽聞前段時間有事回了趟陳郡。蕭景松了口氣,此事是他做的手腳,袁叁一時半會回不來揚州。等他處理完那邊的事物時,應(yīng)當已經(jīng)被揭發(fā)了買官一事按律處理了。 蕭景不愿告訴白思芷有關(guān)袁叁的這些齷齪之事。她那雙杏眼如此清亮,本該如夜空中的星辰,又何必染上愁云。就算她已另嫁他人,蕭景依舊愿意默默保護她,就當是回報他們曾經(jīng)的情分吧。 蕭景按了按太陽xue:“青嵐,備馬。去趟葉府?!?/br> ———————— 丫鬟小心翼翼地端來一碗湯藥,黑褐色的水散發(fā)著濃郁的苦味。嘉明縣主伸出皮包骨頭的手,將湯藥掀翻在地。 “沒有用的東西,我不想再喝!”嘉明縣主恨聲道。 誰人道西子捧心甚美?嘉明縣主原也是個明艷的美人,如今卻被心病折磨得形容枯槁。 南陽王聽到動靜匆匆趕來。“嘉明,怎么了?” “爹,女兒真的好痛啊。還沒有抓到那藥堂的人嗎?” 南陽王長嘆一聲。誰能想到小小的一個藥堂竟然大有乾坤,他明里暗里派了很多人去查,卻沒有任何消息。而女兒所中的蠱毒更是罕見,他招來了不少苗疆的蠱婆,統(tǒng)統(tǒng)束手無策。 倒是上一位蠱婆在臨走時,曾猶豫著告知他,若是實在沒有辦法,殺掉身上攜帶另一半蠱蟲的那人,或許能解除此蠱的反噬。但這樣一來,問題又回來到了慈濟堂這個原點。 他身為親王,在朝堂上也權(quán)勢極大,現(xiàn)在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愛女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 嘉明縣主忍著疼痛聽完了父親的話。還好南陽王沉浸在自己的自責中,沒有發(fā)現(xiàn)縣主眼中的異樣。 縣主當然知道另一半子蠱在誰那里。殺掉蕭景,折磨了她這么久的心病說不定就結(jié)束了。嘉明縣主卻遲疑了。分明她已經(jīng)對蕭景死心,待他從江南回來,她就準備與他和離。但若是傷及蕭景性命,縣主終究狠不下心。嘉明縣主心知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她沉默了半響還是沒有告知南陽王真相。 ——————— 葉宅的側(cè)墻外停著一輛低調(diào)的馬車。或許是離后院頗近,蕭景依稀能聽到春風捎來了孩童的笑聲。蕭景合上眼,安然睡去。 剛失去阿芷的時候,他時常夢到?jīng)_天的火光,還有女子凄厲的哭嚎聲。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火焰化成了白煙,阿芷站在廢墟之上,幽怨地問他為何送她去死。出于愧疚,蕭景更加沉迷于公務(wù)。然而隨著他在官場上扶搖直上,夢里阿芷的臉卻變得越來越模糊了。每次當他慌忙走近,想看清阿芷的臉時,夢就碎了。 而如今他得知阿芷還活著,他夢中的場景也變成了同阿芷成親生子。那孩子會同阿瑾一般活潑,抱著他叫爹爹,纏著他要吃福祿樓新出的杏花餅。這樣的夢境過于幸福,蕭景醒來時常常有種莊生夢蝶的困惑。然而等他完全清醒后,內(nèi)心的喜悅正如同籮筐中的清水,絲毫不剩。 終究是,一枕南柯。 ———————— 白思芷正在院中看著阿瑾玩耍,下人來報一位蕭先生求見。白思芷有些意外,在她眼中他們向來無話可說。就算是蕭景有意為當年之事表達歉意又如何?逞兇之人不是照樣在侯府快活過日嗎?白思芷實在不知道,她同蕭景還有何事可以一敘。 但她想到阿瑾偷偷降的蠱術(shù),遲疑了片刻。罷了,縱然宣平侯府負她良多,她卻不愿做個惡人。 白思芷吩咐下人們看好阿瑾,便向前廳走去。 “蕭先生今日前來,有什么事情?!?/br> 蕭景勾了勾嘴角,示意青嵐拿出他在叁福齋買的糕點?!笆捘痴捎惺侣愤^,想著過來敘敘舊而已。這葉宅不大,倒是十分精致?!?/br> 蕭景迂回著想要了解這位葉商。他反復(fù)告訴自己是擔心阿芷受了蒙騙,卻也不能否認還因為身為男子的好勝心。 他方才的話倒不是奉承。前廳的桌椅都是用黃花梨制成,角落里擺放著珊瑚紅地琺瑯彩花鳥瓶,桌上擺的都是定窯的細白胎黑釉茶具,泡著龍團勝雪。莫說是皇商,便是宣平侯府都未必有這等奢華,可見這位葉姓商人的確不太一般。 “謝謝先生夸贊?!卑姿架频貞?yīng)。 “你夫君還未回來嗎?先前聽說他曾同京中許多人相識,蕭某本來還想同他結(jié)交一下?!?/br> 白思芷想起夜闕,思緒亂了一瞬?!笆捪壬槐乜蜌?,待夫君歸來定然會去拜訪您的。” 蕭景點了點桌面,終于還是忍不住傾訴:“阿芷,當年我確實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這些年我日日想起,總覺得十分悔恨。” “先生何必一而再、再而叁地提起?”白思芷有些厭煩了。誰會喜歡去反復(fù)回憶那些痛苦的經(jīng)歷呢?“先生對不起的白思芷已經(jīng)死在京郊的大火里了。妾身名為沅芷,并不懂得您說的這些往事。” 蕭景手握成拳。阿芷不愿原諒他。這雖在他料想之中,然而真正被人回絕卻依舊讓他心頭發(fā)堵。他深吸一口氣,“罷了。我只是想告訴那位故人,當年我確是對她動了心的??上颐靼椎锰砹恕7蛉司彤斒捘痴f了些胡話吧。” 白思芷聽到這話,心里沒有任何波瀾。若是她剛嫁入侯府時,定然會十分欣喜吧?她是愛過蕭景的。可是她那些情竇初開的愛意早就被一件件瑣事消磨得一干二凈。蕭景現(xiàn)在說這些又有何用?當年厭煩她的是她,對她不聞不問的是他,如今何必裝作一往情深的模樣呢? 她側(cè)過頭不愿看他,“大人,物是人非事事休,該早日放下了。” “抱歉夫人,是蕭某唐突了?!笔捑翱嘈χ爸皇鞘捘硶r常會想,我的阿芷當年都經(jīng)歷過什么。若她還活著,她一個弱女子這些年又經(jīng)歷過多少坎坷。” “‘宣平侯府世代出情種’。英明如蕭大人也逃不過這句話?”一個調(diào)侃又帶著幾分慵懶的聲音打斷了蕭景。 白思芷欣喜地看向門口。遠處逆光走來個紫袍的年青男子。這人有一張容貌極盛的臉,帶著“幾曾著眼看侯王”的傲氣。 “夫君!”白思芷起身,欣喜地迎向夜闕。她仰起頭用目光仔細描摹著他的臉,似乎是瘦了一些,沒有太大變化。她眨眨眼,水杏般的眼眸中噙著淚花。 “哭什么?為夫這不是回來了?”夜闕輕聲為她拭去淚珠,攥緊了她的玉手向走進前廳。 夜闕側(cè)過頭看向蕭景:“蕭大人不覺得,你這遲來的癡情反而會對旁人造成困擾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