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允玨醒時，天色尚早。

    他的小雀兒還維持著睡前的姿勢，被他緊緊抱在懷中。濃密卷翹的睫毛在她的眼瞼投下陰影，烏黑的頭發(fā)把那張小臉襯得更加蒼白，比他一月前所見時還要病弱，卻別有一番病西施的韻味，讓他怎樣都看不夠。

    梁允玨從外袍中摸出一個紫檀木的小盒子，里面是梁氏皇族中代代相傳的秘藥，連理枝。

    說是秘藥，連理枝實則是一種蠱蟲，子蠱與母蠱同享命數(shù)，母蠱死則子蠱亡。在大梁皇室中，往往是由儲君用血rou喂食蠱蟲，而子蠱則是專門為皇帝準備的。

    之所以選擇父子，是因為連理枝的另一特性：若服用子蠱者對母蠱無愛，則母蠱會日日侵蝕服用母蠱者的心脈，讓其短壽。

    母蠱死，子蠱亡，可以說是兩敗俱傷。

    連理枝原是百年前從苗疆傳來的蠱毒，據(jù)說是那時的綺蝶教教主為他的愛人所創(chuàng)，是以這一特性實則無傷大雅。后來有少量母蠱流入大梁皇室。最是無情帝王家，皇家自然不會放心讓皇后或是妃子成為母蠱，受到外戚鉗制。

    若說有什么感情能與夫妻之情相比，血脈之間的親情或許是最好的選擇。還有什么感情，能比父母子女之間的感情更加歷久彌堅的呢？

    若是沒有意外，年輕鮮活的儲君養(yǎng)出的母蠱自然能讓皇帝長壽。而皇帝為了延長自己的壽數(shù)，也萬萬不敢隨意更換儲君之位。是以，大梁的儲君都是皇帝從子嗣中千挑萬選出來的最優(yōu)秀的那個人。這種相互牽制的關(guān)系保證了皇權(quán)的集中，更是將所有九龍奪嫡的可能扼殺在襁褓中，無形中倒是少了很多紛爭。

    當(dāng)然，若是不到生命危急的時刻，愿意服用連理枝的帝王還是少之又少。畢竟皇家向來多疑，沒有人喜歡將自己的性命放在旁人手中。

    這也是為何，當(dāng)初梁允玨的母后難產(chǎn)瀕死，父皇能第一時間拿出連理枝為她服下的原因。那藥原本就是父皇做太子時，為皇祖父備著的?？上Щ首娓溉サ眉?，甚至還來不及取出此藥就駕崩了。

    梁允玨幼時，時?？吹阶约旱母富时灰蚰负蟛粣鬯龅男募踩杖沾昴ブ?，方才二十出頭就兩鬢斑白。

    還好后來母后終于愛上了他，父皇多年的心疾方才消失。到如今，若是母后偶爾念起撫遠將軍，父皇亦會有所察覺。

    梁允玨手上的這對連理枝，原本就是為父皇備著的。

    是藥叁分毒，更何況是鉆入人心脈的蠱蟲。所以父皇一早就表示，這對連理枝任由梁允玨自己處理。

    梁允玨俯身撬開沉睡著的林南嘉的齒關(guān)，合著水將子蠱送入她的口中，助她咽下，自己再獨自服下母蠱。

    林南嘉在睡夢中覺得不適，稍微換了個睡姿，嘴中低喃了一聲：“玦哥哥……”

    梁允玨有些失神。他明白林南嘉真正在喊的人究竟是誰，可是他甘愿難得糊涂。玦和玨本就都是玉環(huán)，又有什么分別呢？

    被他的小雀兒這樣喚著“玨哥哥”的感覺真好，就如同她是真的如此依賴又愛戀著自己一般。早知如此，昔年在床第之間，他定會多強迫她這樣喚自己的。

    “玨哥哥在?！绷涸诗k輕聲在她耳邊回應(yīng)道。

    他抱著溫香軟玉再次躺下，細細吻上那兩瓣有些紅腫的朱唇。連理枝的藥效漸起，胸口慢慢傳來了細細密密的疼痛感，如同被百來只蟲蟻蠶食著。方才偷來的那一點點歡愉，就如同夜空中綻放的煙花，很快就消失殆盡了。

    梁允玨悶聲笑了笑。

    胸口這樣痛，他的乖乖一定很痛恨他吧？

    梁允玨幼時見證過父親被連理枝折磨的樣子，卻還是心甘情愿地重蹈覆轍。他的內(nèi)心，不是沒有存著希冀，期待著有一日他的乖乖也能同母后一般，肯回心轉(zhuǎn)意愛上他。

    但若是她始終不愿愛上自己，倒也有種別樣的樂趣。胸口越疼，他的乖乖就越恨自己。一想到這一點，梁允玨的嘴角扯開很大的弧度。

    若是不能讓她愛上，那他要做她心中最刻骨銘心記掛的那個人。不論怎樣，總好過被她忘懷。

    林南嘉醒時，覺得自己今日的身子更加輕快，似乎沒那么疲乏。

    梁允玨依著自幼的習(xí)慣練了一個時辰舞劍，如今早已沐浴更衣，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前用膳。

    “等會孤就要啟程回京了。”梁允玨只抬眼掃了她一下，語氣溫柔卻又帶著疏離，倒像是外人面前的那副模樣了。

    “那民女就恭送太子殿下了?！绷帜霞胃Ａ烁Ｉ?，方才在桌邊坐下。

    “孤再問你最后一次，當(dāng)真不愿做孤的太子妃？”梁允玨用手指敲了敲扇柄，“日后，你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榮華富貴享之不盡?！?/br>
    梁允玨說得隨意，卻又懷著絲微渺的妄念，一顆心仿佛是只孔明燈般懸在半空，飄渺不定。

    他親眼看著林南嘉有些失神地望著某處，順著目光看過去，原來是謝玦的靈位。心中的那只孔明燈被風(fēng)吹破了一個洞，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里面的火焰順著紙壁燃起，頃刻間便有了燎原之勢。一時間他甚至顧不得感受心口的刺痛了。

    怎么又是謝玦。

    梁允玨輕哧了一聲，“在乖乖眼中，孤永遠只是一個殺人兇手，是嗎？”

    林南嘉察覺出梁允玨語氣中的異樣，但經(jīng)歷了昨晚的事，她實在沒有了同梁允玨虛與委蛇的心情，“殿下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問呢？當(dāng)年之事，你我皆在當(dāng)場，民女這么多年常常自責(zé)，只恨自己當(dāng)年軟弱。就算是我能掀開窗帷往外面望一望，恐怕……”

    林南嘉還未說完，喉頭就已哽咽得發(fā)不出聲。她別開臉，兩行清淚就這樣流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談及當(dāng)年之事，相談之人卻是殺害表哥的兇手。

    “哈哈，當(dāng)年之事，”梁允玨笑了幾聲，眼中閃著異常興奮的光彩，“乖乖這么后悔，要不要聽孤這個兇手親口講述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

    “不，不要再說了?！绷帜霞蜗胛孀《?，偏偏被發(fā)了狂的梁允玨筘住雙手，動彈不得。

    當(dāng)年的情形從梁允玨的嘴中說出，如同一把匕首破開了籠在林南嘉心頭多年的薄紗。她只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陳州的郊外，回到了那個飄來淡淡血氣的馬車上。

    看著林南嘉痛苦的表情，梁允玨越說越亢奮，胸口的疼痛幾乎到了撕心裂肺的地步，仿佛是狂浪要將他湮滅，他卻描述得更加細致。

    被她如此痛恨的感覺，真的是太讓梁允玨沉醉了。

    林南嘉對他的仇恨化成了一種殘忍的快感傳入梁允玨的四肢百骸，整個人都仿佛漂在空中，卻又被心口的絞痛拉扯回地面。這樣矛盾的兩種情緒在他心中雜糅著，讓他血液沸騰，身上都起了反應(yīng)。他不管不顧地抱住林南嘉，再次吻了過去。

    這一吻淺嘗輒止。

    還好梁允玨心底還殘存著一絲理智，記得此刻必須要返京了。父皇存了退位的心，將許多政務(wù)都交由他來處理，容不得他再繼續(xù)胡鬧下去了。

    真可惜。他舔了舔林南嘉唇上的水澤，遺憾時間竟如此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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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起兮?云?，草??落兮雁南歸。

    踢雪烏騅在陽關(guān)道上揚起滾滾黃塵，尋常人忍受著胸口仿佛要炸開的巨痛，恐怕早就從馬上跌下，梁允玨卻面不改色，反而夾緊馬腹，催促著再快一些。

    余光撇到長空中南飛的一對對鴻雁，梁允玨的嘴角還掛上了笑意，仿佛在享受著這份痛苦。

    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他同他的乖乖，自然會天長地久，永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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