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地是溼的、天是陰的，空氣是悶熱的。夏天，總會是這個樣子。而葉子還滴著水。這些不安心徘徊在深色脈絡(luò)、輕色表皮或淺色絨毛上的水珠，砸向坑坑洼洼的泥濘地面，濺起一個個小小的棕色傘蓋，隨即與自己的同伴融為一體。它們等待著夏季太陽的炙烤將自己升騰回來時的天空，或者在一雙雙鞋的踩踏下將對方沾染上土色的斑斑點點，又或者只是隨隨便便敲在樹下之人的頭上、肩上、包上。

    許宏就是這個樹下之人，他安安靜靜站在那棵樹底下等待著長途車的到來。肩上是一個松松垮垮的揹包，與他身上的其他東西一樣陳舊。幾件衣服、一把傘、一個水杯、攢下來的一點錢，這是那個包中的全部。

    幾分鐘或十幾分鐘之前，許宏走出家門，看著站在門口的父母老淚縱橫的臉，他再也邁不出步子。

    「去吧，孩子。我們理解你的。」這是父親的話。

    「菩薩也總是喜歡捉弄人的命運，對吧！」這是許宏的話，他看到母親搖了搖頭?！改呛冒桑∫苍S只是菩薩的一個失誤吧！」許宏根本不相信菩薩、命運之類的東西，又或是任何的神鬼。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親、母親，以及這個養(yǎng)大自己的老房子，強忍著眼中的淚水轉(zhuǎn)身離開?！敢苍S這的確就是我的命運。認(rèn)命吧！」他并不想讓任何人聽到自己的這句話。

    許宏走得很慢，他小心翼翼避開積水的坑洼、滑膩的浮泥，只為不弄溼弄臟自己僅有的一雙鞋。走到村口，他直接躲在一棵樺樹的底下。

    那只是被栽于路邊的一棵無比普通的樺樹，與周圍其他的樹木沒有任何不同。許宏選擇了它，只因距離那幫站在村頭路邊的人群足夠遙遠。那里面有村長和支書，以及許多他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

    姜鴻被圍在這群人的中間。有父母，有親戚，有朋友，有村長和支書。他們的熱情總是讓他招架不住，一會兒給他行李里放幾個雞蛋，一會兒又揣進去幾件衣服，或者直接往他的手里塞上一打百元大鈔。姜鴻看到了躲在樹下并不起眼的許宏，他認(rèn)為自己與許宏一樣希望這晚點的長途車能儘快到來。

    姜鴻無法忍受這場從高考成績發(fā)放之日起就壓在自己身上的公眾人物般的勞累。作為村子里第一名大學(xué)生，他有權(quán)得到這樣的矚目，也有義務(wù)接受這樣的矚目。但他此時只想擺脫這個窮鄉(xiāng)僻壤，遠離這些阿諛奉承，奔向那個大城市，那所名校，開啟通往成功的新篇章。他又看了一眼許宏。命運，姜鴻想到的也是命運。

    許宏根本不想離開。不，他曾有與姜鴻一樣的夢想，追求永無止境的求學(xué)之路，并得到自己的應(yīng)得。而如此的孤獨的被迫的離開，從來都不曾在他的計劃里。此時此刻，那輛沒有按時到達的長途車同樣也將載著他去往大城市，可對于他來說那是被迫的選擇，只是因為這個家、這個村子已經(jīng)無法再呆下去。

    那輛破舊的長途車終于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晃晃悠悠向大家駛來。當(dāng)車停在村頭的十字路口時，許宏緊跑幾步率先上了車，他不想與那堆人中的任何一個照面。他找尋著空座，坐到車尾左側(cè)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地方。在這里他看不到車下的人，車下的人也看不見他。

    那幫人還在叮囑著什么，一遍遍的嘮叨，讓姜鴻心煩，也讓長途車的司機心煩。那司機喊著：「你到底上不上來？」

    「對不起！對不起！」姜鴻趁機躲開那些人的羅哩羅嗦，扛著行李跑上車。他找到了空位，將行李搬到行李架上。父母卻仍將腦袋探進車廂繼續(xù)他們的嘮叨，這讓司機更加不耐煩，也讓姜鴻感到尷尬。他不得不對父母喊起來：「我會打電話的，你們趕緊回去吧?！?/br>
    車門關(guān)閉，那個急不可耐的司機一腳油門踩下去，很快將仍圍在村頭的人們甩在身后。姜鴻也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望向四周，看到了許宏，這個車內(nèi)唯一認(rèn)識的人，曾經(jīng)的朋友，曾經(jīng)的競爭對手。姜鴻認(rèn)為自己終將可以不需顧忌父母或其他人，可以向許宏打聲招呼了。但他看到許宏的臉一直望向窗外。

    命運！看來數(shù)量是有限的。它被從一個人身上奪走，而后安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姜鴻認(rèn)為許宏一定會記恨他，于是很快打消了走到許宏旁邊的打算。

    而這輛年邁的長途車卻瘋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