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拓五年，江湖更替，門派換血。

    最近在江湖上名聲遠(yuǎn)揚(yáng)的是靈歸門的妃亦笑。

    這名字聽起來像個花容月貌的閨閣千金，可實(shí)際上它的主人是江湖正派后起新秀里最出名的人。并有傳聞?wù)f，妃亦笑是下一任武林盟主之選。

    妃亦笑其人，靈歸門掌門的親傳弟子兼嫡子，他長著一張清冷出塵的臉，活脫脫是夏國一大半的妙齡少女會看的話本里，所有名門正派公子的最佳寫照。

    可惜的是妃亦笑的性格卻沒有隨他的外表。他行事手腕強(qiáng)硬，比起靈歸門弟子慣有的謙讓溫和，妃亦笑頗有硬派之風(fēng)。

    而在某些事情的處理上，手段過于強(qiáng)硬血腥，私底下也常常招人詬病。

    老一派避世隱退的前輩指責(zé)過妃亦笑飛揚(yáng)跋扈，過于囂張，有辱靈歸門。這種行事風(fēng)格終歸會留下隱患。

    靈歸門對此的政策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是月拓年之前的事情：中原被魔教進(jìn)犯。邪教報復(fù)，所到之地血流成河。

    當(dāng)時年僅十一的妃亦笑目睹生母被欺辱后再斬成了碎塊。

    少年經(jīng)歷了這種事，性格大變也情有可原。

    而且他坐上了如今這種位置，行事稍微強(qiáng)硬點(diǎn)也不是壞處：起碼好幾個以前選擇中立的世家，如今都乖乖地站隊(duì)武林正派，雖然里面有多少分情愿不得而知。

    魔教那邊，近年也出了個出名的人物。

    攬?jiān)聵菢侵髦坏臉菚缘膬鹤樱瑯谴ā?/br>
    且據(jù)小道消息稱，樓川并不是魔教教主樓曉的親生血脈，而是樓曉不知道哪年撿回來的養(yǎng)子。

    說到樓川其人，那大概就是夏國另一小半妙齡少女會看的話本里，那個心狠手辣，血腥殘忍，卻只對女主角一個人施展溫柔的魔教少主該有的樣子。

    *

    鑄劍山莊。

    月上枝頭，高凌聽著丫鬟小云漸漸規(guī)律平穩(wěn)起來的呼吸聲，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支起窗戶。

    她貴為鑄劍山莊的嫡小姐，從來沒有親自支起過她這扇價值不菲卻有點(diǎn)笨重的窗戶——即便這件偷偷摸摸的事她并不是第一次做，所幸的是窗棱被剛剛抬起一個小縫的時候，一只修長漂亮的手便從外頭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它，輕輕松松地把它抬高支起。

    窗外束著高馬尾的少年正有些無辜地看著她，他的前發(fā)被夜露沾濕，帶著微卷向兩邊自然地分開，露出額頭的樣子帶著十足的少年英氣。

    “你來了……”高凌仍舊沒法習(xí)慣這種夜半私會的事情，臉紅得在夜色里都能窺見出幾分，小聲地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

    “嗯?！?/br>
    對方也不是很在意她的話到底要不要緊，小狗一樣黑漆漆的眼珠里只有全部完整的一個高凌，再無他物。

    在少年少女情竇初開的青澀戀愛里，她就算是說上一天的廢話，恐怕也稱得上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翘鹧悦壅Z。

    但兩個人的身份注定這份情愫就跟月色一般不得見光。

    高凌呼喚他名字的聲音在夜色里仿佛也沾染上無可奈何的蕭瑟與嘆息：“樓川?！?/br>
    *

    兩人相識的情節(jié)就是茶樓話本里最俗套的劇情。

    不諧世事的正派之女在巷中無意發(fā)現(xiàn)遭人暗算中毒昏迷的邪教之子，出手相救之后兩人相識，就算事后身份水落石出也已為時已晚，兩人早已用情已深。

    當(dāng)時樓川還屬于無名小輩的范疇，高凌不認(rèn)得他的臉，以為也就是像話本里的女主角一樣，救了一個落難的英雄。

    而初出茅廬的樓川也是空有一身奇高無比的武藝，對江湖上的各門各派還不算徹底了解，自然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救了自己的是鼎鼎大名的鑄劍山莊的大小姐，稀里糊涂地跟著她回了家。

    高凌假裝自己撿了只有些兇悍的小狗，偷偷摸摸地把當(dāng)時傷口未好的樓川藏在自己的院里，不準(zhǔn)任何人接近。

    父母和兄長被她騙過，而照顧高凌日常起居的丫鬟和管事也拗不過高小姐這事出突然的大小姐脾氣，再加上日后樓川不知去哪里真的拎回來了一只兇神惡煞的小黑狗，這謊言自然也沒有人去深究。

    高凌和樓川都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少年人一瞬動心就永遠(yuǎn)動心，哪里耐得住這種讓人心癢癢的日夜相處的考驗(yàn)。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恐怕是兩個人回憶里最輕松美好的日子。

    高凌的后院里有一棵生長得極好的玉蘭，樓川傷還沒好全的時候，瞞著高凌給她搭了一座秋千，氣得高凌抓著他的手臂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半天，生怕看到裂開的傷口。

    又在樓川含著笑意的目光里心軟得一塌糊涂。

    玉蘭花開，秋千蕩起的震動震得花瓣簌簌落下，帶著幽幽的花香，碎玉似的墜在樓川的肩上，和高凌飛揚(yáng)的裙擺。

    她臉上帶著的是最幸福最天真浪漫的笑，笑聲也清脆如銀鈴，轉(zhuǎn)過頭撒嬌似的催樓川推高一點(diǎn)，再推高一點(diǎn)。

    *

    現(xiàn)如今樓川不再是江湖上查無此人的無名小輩，他是樓曉的義子，是未來中原武林的威脅。

    讓堂堂攬?jiān)聵巧僦鞔蟀胍狗|閣小姐的窗戶實(shí)在是有點(diǎn)好笑。

    只隔著窗戶相見的約定在相思之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樓川看見高凌有些泛紅的眼眶，下意識就右手一撐，利索又安靜地翻進(jìn)高凌的閨房，著急還未徹底涌上心頭，就因?yàn)橐庾R到自己的越界而僵在原地。

    高凌卻是已經(jīng)受不了了。

    她撲到樓川懷里，克制的淚水涌出。

    其實(shí)她和他都明白：這是不能夠再繼續(xù)的感情。

    這樣悲涼且禁斷的夜會還能進(jìn)行幾次呢？

    彼此都日思夜想的面龐隔著的并不是這扇該死的窗戶，而是身份，是立場，是正邪。

    就此別過。

    這是一早就該被說出，但是已經(jīng)耽擱太久的話。

    高凌在逼自己開口，樓川也在逼自己先做決斷。

    說

    說啊

    說啊！

    而兩相無言，默默無語的對視之中，可憐又可惡的是心底里還在sao動增長的悸動和情愫，它像是一株頑強(qiáng)的菟絲，依附在胸口垂死掙扎。

    “小姐？”

    半夜驚醒發(fā)現(xiàn)高凌不在床上的丫鬟有些堂皇地找了過來：“小姐，您在這邊……”

    未完的話因?yàn)榭吹搅藰谴ǖ哪樁兂闪梭@恐的尖叫。

    *

    茶樓這幾天消息沸騰，有個驚天的消息被爆了出來。

    鑄劍山莊的嫡小姐高凌慘遭魔教凌辱。

    高凌是妃亦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子。

    傳言沸沸揚(yáng)揚(yáng)，而最勁爆的一條便是當(dāng)時抱著高凌破窗而出的是樓川。

    隨后趕到的妃亦笑發(fā)誓要救回未婚妻，以及把樓川碎尸萬段。

    當(dāng)晚。

    “你何必選了這種最冒險的方法！”

    高凌花容失色地被樓川橫抱在懷里，少年足尖輕點(diǎn)，輕而易舉地穿梭在高大的樹林里。

    他輕功了得，就算帶著人從樹枝上踏過也發(fā)不出太大的聲響。

    積雪從枝丫掉落，仿佛只是普通的驚鳥飛過。

    身后還有追兵，帶著流火的箭矢嗖嗖從身邊擦過。

    高凌不敢亂動，拽著樓川衣襟的手緊了緊。

    當(dāng)時事發(fā)突然，高凌和樓川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反應(yīng)過來的高凌順勢就軟在樓川懷里，剛才還沒干的淚水則是充分地發(fā)揮了它的作用：以表現(xiàn)突然被魔教中人綁架威脅的驚恐和無助。

    她淚眼朦朧地讓丫鬟別過來也別嚷嚷，另一只手悄悄掐了一把樓川的肚子，暗示他抽出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假裝挾持，以換來離開的機(jī)會。

    結(jié)果，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樓川選擇的是抱著她破窗而走。

    自然就有了現(xiàn)在的局面。

    樓川知道高凌現(xiàn)在在生氣。

    他沒有馬上接話，而是稍稍側(cè)過頭，躲過一支飛來的暗鏢，高高扎起的頭發(fā)因?yàn)樗藭r的動作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漂亮利索的弧線。

    他也知道高凌剛才的方法才是最合適的方法，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鬧得無法收場。

    而他與高凌之間，正與邪的紗被撕開得太過徹底。

    驚懼，殺戮，和漫無天日沒有道理的恨。

    這才是他和高凌本應(yīng)有的結(jié)局。

    所以他想要的，只剩下的，也只可能得到的就是現(xiàn)在這個了。

    “這不是‘冒險的方法’，高凌?！?/br>
    他過分英氣的臉，下垂的眼角，以及右眼下一點(diǎn)淚痣使得他本該邪氣的長相帶著些許無辜：“這是私奔，我和你。”

    他甚至開了個玩笑：“你最喜歡的那個話本怎么寫的……我想起來了，珠胎暗結(jié)后的私奔？”

    “樓川！”高凌臉快滴出血來，“我們沒有做那種事！”

    她恨恨地想錘樓川一下，被他這種被追殺關(guān)頭不合時宜的玩笑氣得要命，咬牙切齒的表情還沒有擺出，卻在仰起頭看向樓川臉側(cè)的時候愣愣地回味過來他真正的意思。

    私奔。

    好一個私奔。

    無人知曉的，不得見光的私奔。

    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注定會失敗的私奔。

    這份戀情不僅不被容許，甚至不可以被稱之為戀情。

    高凌輕輕把頭靠在樓川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目光愣愣地任由樹影在眼前略過：“……樓川，不要用私奔這個詞?！?/br>
    “可是你是妃亦笑的……”死腦筋的少年還有閑心糾正她，順便身子一歪躲過了幾道毒鏢。

    高凌因?yàn)橐凰查g的失重驚叫了一下，隨后緩過神來打斷樓川：我知道！雖然我和妃公子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現(xiàn)在的情況也確實(shí)像私奔沒錯。

    可是我喜歡的是你

    話到口中卻又有點(diǎn)苦澀，高凌把話咽了下去。

    現(xiàn)實(shí)不是她喜歡的話本，正派之女和魔教之子并不會有完滿的結(jié)局。

    她有她的身份，他也有他的立場。

    這場私奔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圓了彼此的夢之后，就會變得支離破碎。

    她不可能拋棄父母和一直以來的觀念跟著樓川走，樓川也不可能忘恩負(fù)義離開攬?jiān)聵?，或是讓魔教歸并中原武林。

    一切無非天意弄人。

    自古正邪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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