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不被愛只是不走運,而不會愛是種不幸。① 穆萍從少時起就特別喜歡加繆的《局外人》,她讀了好多好多遍,每次心神恍惚,她就重溫一遍。 我不是這里的人,也不是別處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無依無靠,一切與己無關(guān)。② 她的手指落在鉛筆劃過的語句上,眼神透過文字,不復(fù)昔日的云淡風(fēng)輕。 一顆種子在內(nèi)心深處最貧瘠的土地上扎根,她以為,沒有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它不會存活。 她忘了,人不能心存僥幸,那棵種子活了下來,在不被期待中露出它的真面目。 是仙人掌啊。 無論是在多么險惡的環(huán)境里,它都會頑強地活著。 那晚,童同躺在床上,看了一夜的月色。月色迷人,他卻失了欣賞的心境。窗戶開著,晚風(fēng)吹進來,吹來了他一肚子心事,吹得心里涼涼的。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再見過面,穆萍不再去LOL酒吧,不再去想童同。 一夜情的刺激和興奮之處就在于,它只有一夜。 天亮以后,你我只是陌生人。 如果命運的安排真的這么簡單,就不會有“天意弄人”一說。 絳京警察局,隊長辦公室。 韓介緊皺眉頭,目光炯炯,要把手里資料的價值全部剖析出來。 “咚咚”的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韓介頭也不抬地說:“進來?!?/br> 刁君棣嬉皮笑臉,“隊長,今天是周五,明天就要放假了,今晚出去吃一頓不,兄弟幾個請客?!?/br> 翻頁的手指停都沒停,“沒空,你們?nèi)グ?。?/br> “別啊,老大。我們都多久沒過雙休了,好不容易這周稍微清閑一點,出去吃一頓好的犒勞犒勞自己,下周才能以更好的心態(tài)繼續(xù)工作?!钡缶嗫谄判牡貏裾f。 今晚怎么著都要把老大給搞出去,他和陳林他們打了賭,賭韓介會不會去,他賭他會去,輸了可是要賠錢的,所以他使勁渾身解數(shù),又動之以情,又動之以理。 韓介聽他嘰哩嘎啦講了一大堆,眉頭皺得更緊了,一開始還聽進去幾句,后來索性集中注意免受其干擾。 刁君棣終于看出韓介在聽他講話這件事上走了神,心里是憋著口氣不上不下。 “老大啊,你就去吧,算兄弟求你了?!?/br> “你就算再看幾遍這些紙,看爛了也看不出花來?!钡缶Φ幕饸庠诳吹竭@幾張有著密密麻麻文字的紙時達到喉嚨口,差點就要噴薄而出。 這怒火不是沖著韓介的。 想想他們花了好幾年的寶貴時間查黑風(fēng)滾俱樂部,好不容易查出了一點不對勁的苗頭,滿懷信心打算擼起袖子大干一場,結(jié)果上頭的上頭一個電話要求終止對黑風(fēng)滾的搜查,說什么黑風(fēng)滾一點問題都沒有,別瞎搞。狗屁,黑風(fēng)滾要是沒問題,穆萍要是沒問題,死人都能從棺材里爬出來了。話說,死人真能爬出來就好了,一問便知,直接就能立案搜查、逮捕定罪了,哪還有一堆麻煩事。 吃力不討好的事就應(yīng)該不做。 韓介這隊自從接手這事,盡心盡力,訪南訪北,花了多少心血不說,不指望能加薪升職,好歹給個認可,口頭表揚吧。 現(xiàn)在倒好,強制按下刪除鍵,一忘皆空。 “隊長,我們有心無力啊?!钡缶旱吐曇?,食指朝上指指,“他們不準查了?!?/br> “哪又怎樣?”韓介反問。 他將每張紙都攤平在桌面上,刁君棣的眼神不自覺地往下。 “正義會來遲,但絕不會不到。掃黑除惡就是我們的使命。就算他們腐爛了,但作為根基的我們沒有腐爛。千里之堤潰于蟻xue的悲劇絕不會發(fā)生?!表n介嚴肅的眼神讓刁君棣明白他的決心。 “我知道了,隊長。我們永遠站在您這邊?!钡缶σ槐菊?jīng)。 “不是站在我這邊,我們都要永遠站在真理和正義那頭?!表n介糾正道。 “那今晚,您不去了?”想到自己將要輸?shù)舻腻X,刁君棣的心就痛得被刀割。 “去,反正是你們請客,有便宜干嘛不占?!表n介早猜出幾分。 刁君棣頓時眉開眼笑,“好,好,請您吃飯是應(yīng)該的,那我走了,餐廳訂好發(fā)你手機哦?!闭f完,腳步輕松地出去了。 韓介瞧著刁君棣松塌塌的后背,搖頭嘆氣,到底還是個孩子呢。 他的幾個下屬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都是二十多歲,和韓介三十出頭的年紀相比,差距可以說是不大。但就任職時間來說,多一年就是多一分世故和經(jīng)驗,從這個角度來講,他們在韓隊長眼里可不就是一群孩子,他們經(jīng)歷的社會毒打還遠遠不夠。 韓介擔(dān)心,他們會撐不過這場嚴峻的考驗。黑風(fēng)滾的事情背后有多黑暗,比伸手不見五指還要嚴重。 《紅樓夢》中賈雨村新官上任就遇到賈蟠為搶奪甄英蓮大打出手打死馮淵的命案,他剛想燒起三把火做出政績就被手下的一個門子提醒,此案涉及當時金陵城最有權(quán)勢的四大家族。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絳京如今的形勢和金陵城異曲同工,林家、葉家、穆家、唐家、安家為首,兩家涉商,兩家涉政,一家從軍,下頭有名有姓的人家還不少。 倘若真要清算起來,怕是大半個絳京的上流人家都脫不了干系。 韓介明白老師的憂慮,自古養(yǎng)魚的河水就沒有不是渾濁的,弱rou強食更是自然界生物生存的本質(zhì)。若是河水真被弄得一干二凈,一眼就能忘到底,那魚兒就活不下去了。 但水的渾濁度是需要控制的,一旦超出核定的標準,就要引入清泉,新水換舊水。 電話鈴響起,韓介一把抓起桌上的座機,他已經(jīng)猜到打電話的是誰。 “老師?!?/br> 注:①②皆出自加繆的著作《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