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家三兄弟之軼事》

    第57章

    深秋的太陽依然溫暖，光線射落在客廳的毛地氈上，構(gòu)成落葉色彩。但是，南門望只能低下頭，注視金光下自己的暗影是如何無能地顫動，猶如振翅卻飛不起來的昆蟲。

    這并沒有形容錯誤，現(xiàn)在的他確實跟昆蟲無異。

    「不行啊，我們才剛答應(yīng)你哥！你哥不好惹??！」石家meimei雙手環(huán)胸地否決。

    「就是！你在我這兒好好休息就行了，找南門雅的話交給剛才那兩個人！嘖，別妄想再逃，你會殘廢的，麻煩鬼！」石家醫(yī)師更拋出白眼。

    在南門希和司機駕車離開后，南門望想也不想就衝出走廊，急跑的腳步聲跟檀木地板連環(huán)碰撞，產(chǎn)生清脆的響聲。石俊和石芳剛送走病人家屬，一個想睡回籠覺，一個去廚房瞧瞧早餐，豈料少年一逃，什么計劃都被打亂了，齊齊跑到玄關(guān)攔截，把偷走的病人趕回客廳。

    一人對兩人，怎樣都是沒勝算的。

    南門望咬緊牙rou，只覺頭殼比昨天還要燙，快要爆炸了。他不能讓任何人揭穿他幽禁弟弟的事，更不能讓父親把弟弟再次帶走，帶到他無法前往的陌生國度。

    南門雅若被救出，絕對不會跟他回家的。

    只能強拐。

    這是現(xiàn)在唯一的出路。

    「……求求你們！我……咳、我、要出去！……小雅他……我要親自的、咳……」

    他顧不上所謂的自尊，乾脆跪到地板上，嚇得石家兄妹都張大嘴巴。

    少年全身血液都在躁動著，驅(qū)使他盡快行動。若不打破現(xiàn)狀，往后一年、兩年、三年……恐怕再等上十年，他最疼惜的弟弟也不會再踏進家門，再叫一聲討厭至極，卻又親切至極的「渾球望」。

    石俊二話不說便把他拖起來，硬摟住他，大咧咧地往客房直走。霸道的醫(yī)師發(fā)言清晰地回盪于耳畔：

    「我們就說了千百遍，你弟的事，你哥你爸都會處理！你這混蛋還是好好愛惜自己，乖乖躺在病床上，行行好，不要讓我們難做了！剛才你大哥還問我你有沒有跟誰特別要好，有沒有去什么奇怪地方，真是的，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答啦！該不會發(fā)現(xiàn)了你身上的東西吧……」

    南門望一怔：「我身上的什么？」

    石醫(yī)師瞄瞄后方，見meimei沒有好管間事地跟過來，便用咬耳朵的聲量低罵：「你去死吧！我當(dāng)然是說你遍佈全身的上床證據(jù)！該不會被看到吧？我說，你究竟跟誰做了些什么事了？」

    ──該不會被看到了吧？

    剛才在房間內(nèi)，大哥脫掉他的外套，檢查他全身的大小傷處。那認(rèn)真仔細(xì)的程度，一如往昔，就像推理劇中無法隨意入屋搜查的高級刑警，僅從最外層快速掃一眼，聊幾句，便能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疑點。

    ──絕對被發(fā)現(xiàn)了。

    透徹的寒意入骨，很想全力嘔吐，但他強忍住。石俊嘆了口氣，把他推進房間，醫(yī)生式地叮嚀過后便伸著懶腰走出去，一邊呢喃抱怨一邊起床吃早餐去了。

    南門望等了片刻，收拾東西，再度推開房門走出去，這次他沒有逃走，而是溜入浴室，鎖門。

    客房沒有鏡子，浴室倒有一面中式木雕框的全身鏡。南門望素來不愛照鏡，他害怕看見身上的傷口無法癒合，洗澡時都會刻意別過眼神，專心沖洗就算；如今脫掉外套，把領(lǐng)口拉開些許，便看到鏡中人的異樣。

    鎖骨處有兩道柳葉形的淡紅色印記，有點兒像蚊咬，有點兒像皮膚敏感。

    這是吻痕？少年摸了摸，不痛，沒流血，但該處的皮膚好像特別薄，指尖的溫度一瞬間便傳了過去。

    他脫掉上衣，以瘋狂的心跳聲為背景音，他看到對面的自己全身都印滿了愛痕，有些紫，有些淺的幾乎看不見了，零落地散佈在頸項、肩膀、胸口等位置。前天夜里草原間的狂野奔放瞬間浮現(xiàn)眼前，他撫著胸口，感覺到潛藏的欲望正在顫慄。

    大哥看到的……應(yīng)該是脖子和領(lǐng)口的幾枚紅印。

    大哥就是一邊注視著這些印記，一邊替他檢查全身，包扎傷口？當(dāng)時大哥露出怎樣的臉孔？好像和平常沒兩樣，嬉皮笑臉；又好像有那么點兒不一樣……

    大哥一定猜到他的zuoai對象是誰。

    南門望突然感到強烈心虛，匆匆別過臉，把深秋的衣物穿回去，再瞄了瞄鏡子，鏡子里的人總算恢復(fù)原來的自己，大哥所認(rèn)識的自己。

    那么，大哥的下一步是怎樣？

    猜不透。他吐出綿綿嘆息，不能久留此地了。

    他昂頭，這種中式建筑的設(shè)計，浴室的窗戶特別寬大。將窗戶推到最開，踩上窗檻，輕易地溜到石家大宅外面。冰涼的空氣滲入長衫，冷得他打了個哆嗦。

    膝上仍裹住繃帶，赤裸裸的腳板每踏一步便踩到不規(guī)則的碎石塵沙，但南門望不能返回屋子拿鞋。他儘量踩踏較平坦的道路，但越走越痛，不過是十幾步即令腳底有數(shù)處脫皮，黏上滿滿的沙子。

    考慮到行走速度，他先繞路去市集，隨便買了雙最便宜的拖鞋，來不及抹乾凈腳底便套上去，拔足狂奔。

    這是他十多年人生中跑得最落力的一次，其勁力，足以令正在癒合的膝蓋傷口再次龜裂，釀出陣陣痛楚。但是流血有什么可怕？會比永遠(yuǎn)地失去弟弟更可怕嗎？

    南門望不斷地告訴自己：流血不一定會關(guān)節(jié)發(fā)炎，關(guān)節(jié)發(fā)炎不一定會殘廢。石俊也說過，他的雙腳保養(yǎng)得很好，沒問題的，跑得再快也不會殘廢的。

    越過大街，橫跨石橋，中途跑得太急而跌倒，但少年將天生的血液病拋諸腦后，不愿想，更不敢去想。天空的厚云從另一邊青綠高聳的山頭緩緩逸至這邊，舊區(qū)的風(fēng)景徐徐呈現(xiàn)眼前。

    跟前幾天略不同。這個曾經(jīng)發(fā)生過嚴(yán)重火災(zāi)，與世隔絕的廢棄舊區(qū)，現(xiàn)在被數(shù)個手電筒照得里外通亮，就像被解剖的螢火蟲。

    南門希的行動迅捷驚人，前一刻剛說要去舊工廠區(qū)搜索，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幫手帶過來了嗎？

    南門望飛快地躲藏到橋邊的石柱后，半蹲著觀察。舊區(qū)入口聚集了幾個人，站在工廠前方的南門希正拿著手機，不知道跟誰在講話；崔姓司機則站在他旁邊四目張望。來到隔壁小貨倉的是拿著手電筒隨處照的一名警察和三名村民。南門望眼尖，看得出圓肚子的中年男人拿著一串萬能匙。

    舊區(qū)里某些房宅門鎖仍好好的，需要萬能匙才能入內(nèi)搜查，會花上些時間；但是更多的是當(dāng)年被大火燒到門窗歪塌，墻壁焦黑，或者消防員砍破大門，因此探個頭便能將屋內(nèi)可以藏人的角落都盡收眼底。舊區(qū)搜查行動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倘若有更多人加入搜索隊伍，一天也能尋遍所有房子吧。

    平均算來，他們半天便會找到藏匿著南門雅的工廠貨倉。如果南門雅大叫救命，在這舊區(qū)必定很響亮。

    「小雅……」南門望放輕腳步，繞過他們的背后，藉著建筑物的遮擋快速潛入舊區(qū)內(nèi)部。

    運動是他的弱項，他一邊跑，一邊往后瞧，無論rou體抑或精神都快抵達(dá)臨界線。確定附近沒人，他才敢貼到崩爛的水泥墻上，噓噓喘氣；休息不過三秒鐘，他又慌張地擰頭探查，再繼續(xù)大步奔走。

    片刻后，他終于來到封印著王子的倉庫，門上的鐵鎖仍發(fā)揮著應(yīng)有的作用，沒被破壞過。南門望將手搭到鐵門上，腦海突然抽空，只剩延綿不斷的彷徨。

    南門雅肯定守在這鐵門后方伺機行動，猶如前晚的那次突襲。但時間緊迫，這又有什么辦法呢？趁著搜索團隊還未到，他唯有放手一搏，開門，以身體封住出口。

    不出所料，那男生就埋伏在墻邊，詫異的是對方?jīng)]有撲上前。等了幾天才享受到陽光的照耀，南門雅卻狀似難受地舉起雙臂，雙腳不穩(wěn)地踏前。他認(rèn)住二哥的位置后，竟乾脆閉起雙眼，如同失去理性的狂牛直衝過去。

    南門望早有防備，稍稍側(cè)身回避；但他等不到第二次攻擊。少年僅讓眼睛睜開一線細(xì)縫，然后垂頭，艱難地步出那灰黑色的焦籠子，走到陽光之下。

    倉庫有窗，但透進來的光不強，眼里只有灰黑色一大片的厚墻；地下室有燈，卻如同燭火般微弱。這數(shù)天里南門雅的雙目已經(jīng)習(xí)慣了暗，彩色的世界會為他帶來傷害，再加上他這兩、三天沒吃過飯，僅靠剩馀的餅乾勉強填肚，身體狀況更為惡劣了。

    現(xiàn)在，連血友病人也能輕易制伏他。

    南門望事前并未料到這種情況，腦袋怔了：「眼睛、痛？跟我回去，我?guī)憧瘁t(yī)生?！?/br>
    視力弱化，不代表會乖乖任人擺佈。當(dāng)南門望的腳步聲連環(huán)捲入耳內(nèi)，南門雅便一溜煙地閃到另一邊，幸好舊工廠原是貨車與貨箱的上落之處，地方闊偌，閉著眼睛走十步也不怕撞倒。

    南門雅兩指搓了搓著眉心，他身體衰弱，態(tài)度依然剛強如昔：「如果不是你，我的眼睛絕對不會痛?！?/br>
    「我不碰你。你拿我的毛衣遮一遮雙眼，慢慢、咳、適應(yīng)光線。你也不想將來變瞎子，連我站在哪兒都要伸手去摸、吧？」南門望一邊說，一邊脫掉身上的薄毛衣，輕拋到弟弟手上。

    弟弟抓過毛衣，然后用力丟到三、四米之遠(yuǎn)。他脫去身上的校服，罩住頭頂，稍微擋住上方的太陽，在影子下不斷努力眨眼。

    南門望暗自松了口氣，男孩沒有固執(zhí)到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他悄悄提起拖鞋靠近，一邊設(shè)想著下一步行動，一邊摸著微癢的喉嚨，說：「小雅……跟我走吧，我和大哥一直在找你?！?/br>
    南門雅摸著空氣，朝外邊鐵欄的方向走出幾步：「我說過，我不回去?！?/br>
    「你不回去，我就把你困在工廠里一輩子。」

    「瘋子！一輩子困住我？我為什么非得跟你回去那個地方？為什么！」

    「你是我們的弟弟。那是、我們?nèi)值艿募??！?/br>
    「哈……哈、哈哈哈！你們哪有一個把我當(dāng)成兄弟啊！」南門雅又放聲大笑，扭曲嘴角微微抖動，接著猛烈搖頭否定這個事實，「南門望，前幾天我還傻瓜的以為我們真有點像兄弟了，你又送鞋又帶我蹺課四處逛，好不快樂??！結(jié)果現(xiàn)在怎么了！我被你當(dāng)成奴隸，關(guān)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垃圾貨倉，沒吃沒喝，連眼都快瞎了！」

    「……那是你蠢。你一早回來，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南門望抓緊長褲。他何曾不想用和平的方式將弟弟帶回家，重建親情？

    但南門雅沒有給兩位哥哥一個機會，跟隨父親逃了。

    沒有留下一句道別，沒有說出離家出走的原因，沒有親口說出「討厭」二字──這意味著，南門雅可能仍盼望著回家吧？沒錯，他從小就有些彆扭，總愛講些惹人厭的話吧？

    稍微強硬的手段，才能讓他誠實面對自己的真心，對吧？

    年長的二哥不再扯動喉嚨，驀地張開雙腳跑去弟弟那邊。

    南門雅跑得很快，可以跑贏許多同年男生，但他沒有跑。雙眼勉強撐出一絲幼縫，可眼前的世界彩色斑斕，他尚未能捉住物件的清晰輪廓。

    兩、三秒間，南門雅已經(jīng)被二哥從后扭住雙手，一圈又一圈轉(zhuǎn)身、掙扎，他再也分不清方向。南門望想也不想便摟住弟弟的上身，難受地咳了一聲。

    南門雅用力吼叫：「放開我！你──你去死！你怎么現(xiàn)在還不死！」

    「不……我死之前、咳咳！也要、把你帶回家，好好管教你這個離家出走的任性蠢材！哈！」

    他忍不住笑了，笑得胸口發(fā)痛。南門雅把他那對八爪魚般難纏的手甩開，跨大腳步企圖逃到更外面，起碼遠(yuǎn)離貨倉一點點，靠近鎮(zhèn)上一點點。但劇本家哥哥正是要走這條路。他假裝用盡了全身力量阻止弟弟前進，實質(zhì)不斷松開雙手，讓南門雅可以走快一點──那邊有條前往公車站的捷徑。

    對的，眼睛不適的男孩并不曉得自己被算計，他將會踏入水仙嶺內(nèi)區(qū)和外區(qū)的分界線。那邊沒有多少途人，就算有老公公經(jīng)過，只會把兩人當(dāng)成一對長不大的，在玩什么懲罰游戲的兄弟吧。

    到了車站要怎么上車？南門雅肯定會反抗，司機和乘客都會質(zhì)疑。但不怕的，這不過是令人頭痛的么弟離家出走，哥哥把弟弟硬抓回家，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定能順利回家的。

    兄弟關(guān)係什么的，回家再想吧！

    連見個面都辦不到，還能怎么修復(fù)這份傷痕纍纍的關(guān)係！

    秀氣男生的蒼色臉孔升起一抹瘋狂的笑意，他磨擦著手指，無視了弟弟頭上用來蒙眼的衣衫，忘記了膝蓋處再次爆裂的酸與痛，不斷在后方追趕著，猶如趕羊。

    劇本要奔向完美的結(jié)局了，三兄弟將會團圓，永遠(yuǎn)不再分開。

    ──本應(yīng)是這樣。

    正如去年圣誕，南門希料定南門雅不可能無限期寄宿到同學(xué)家里，節(jié)日定必會回家。

    南門希算漏了父親，結(jié)果南門雅跟著父親遠(yuǎn)走他鄉(xiāng)。

    此時此刻，那個人再次出現(xiàn)。

    父親出現(xiàn)在視線范圍內(nèi)的前方，封鎖住車站的那條捷徑。

    對了，大哥剛才打電話的對象是父親嗎？叫父親過來一起尋覓失蹤男孩。

    這是命運？是上天的戲弄？南門望痛咬唇rou，一手將南門雅的脖子扣住，死命拖著他折返回頭路。

    這時一道聲音從另一邊響起。

    「……雅！南門雅──！你在不在！南門雅！」

    南門望僵了，眼前忽然變暗。這是屬于大哥南門希的呼聲；后面斷斷續(xù)續(xù)的是其他村民的喊叫。也許兩兄弟的吵鬧聲將他們喚過來了。

    南門雅趁亂將二哥推倒地上，正要撐起身體逃走，手掌往下摸，摸到的不是土地，而是哥哥的膝蓋，那兒流淌著有異樣黏性的液體。他將眼皮用力推開，涂上視網(wǎng)膜的畫面，是自己手掌，搭配中間一大片陌生的紅。

    他瞬間愣了，雙腳動不了，完全不明白這種顏色意味著什么。

    但南門望已經(jīng)恢復(fù)了行動力，橫抱住弟弟的腹部，跌跌撞撞地逃回廢棄工廠，鎖上大門。

    疲憊地縮到門后的角落處，不斷的心跳剝削了他的思考能力。他隱約察覺到，自己的劇本已經(jīng)全歪了，逃不出去的。

    毫無曙光的倉庫內(nèi)，被囚禁的少年不再反抗，他偷偷捎出食指，往二哥濕潤的膝蓋輕輕點了一點。

    看不清鮮紅，眼底只有象徵著虛無盡頭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