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過年
除夕季紹明照例帶希希去父母家過年。年前的日子,他忙得團團轉(zhuǎn),不僅在自家打掃衛(wèi)生,父母家里擦窗戶、洗窗簾、除塵的家務都歸他干,不比上班輕松。叁十下午,季學軍和侯秀英坐客廳包餃子,希希窩在房間打游戲,季紹明一個人扎廚房里忙活。 兩個灶火,一個煮硬幣,一個炸雞翅。年夜飯做好起碼到八點,他先炸盤雞翅給希希墊肚子。廚房地上有水跡,他端雞翅出來腳底打滑,盤子“當啷”撂在料理臺上,季紹明差點摔倒。 季希聽到動靜,沖進廚房喊著:“我的雞翅——!” 季紹明扶著水池邊,黑臉說:“你怎么就不知道關心關心你爸?” “爸你反應多快啊!”季希拎起一只雞翅吹吹,啃著吃。 吃飽了她找季紹明借打火機,安州禁燃令不嚴,希希約著和領居小朋友放炮。季紹明摸出兜里的打火機,將要放在季希手心時,又收回。他說道:“聽著就不安全。你萬一崩到自己怎么辦?打火機燙著了呢?好多炮仗的生產(chǎn)廠家不正規(guī)。不行,這得大人看著。你等我換衣服,和你一起去?!?/br> 他倒豆子似地說了一大串,希希一萬個不樂意,有季紹明在,她這個不能碰,哪個也不能碰。季學軍在客廳聽不下去,斥他:“你嘮叨個沒完!孩子出去放炮,多大點事。你站陽臺不就看見了,非跟過去?!?/br> 侯秀英幫腔道:“紹明你就讓希希自己去玩吧,我看了都是摔炮和火柴炮,沒事的?!?/br> 希希奪過打火機,跑去換鞋,季紹明又囑咐起別的:“別臭美穿白球鞋。穿雪地靴,外面冷。” 自從希希出生,他在父母跟前地位一落千丈。他算是明白了,在家里他就是叁等公民,說的話可以忽略不計。 水滾了叁遍,季紹明關火,撈硬幣,拿紗布擦干。季希愛吃茴香餡的餃子,他特意多包兩個硬幣進去。 晚上吃完飯,季學軍和侯慧英出門去廟里,排隊燒新年的頭柱香,老人家的習慣。季紹明和希希在家看春晚守歲,他看時間快到零點,開鍋下餃子。電視里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鐘聲敲響,外頭鞭炮炸街,噼里啪啦。 季希嘗一口茴香餃子,果真吃出了硬幣。他們家的規(guī)矩,吃到硬幣的人能許一個新年愿望。季紹明吃自己那盤,也咬到硬幣。父女兩人一同閉眼許愿。 希希睜開眼問:“爸,你今年許的什么愿?” 季紹明說:“希望我的女兒新年健康快樂?!?/br> “你怎么每年都是這個愿望?” “我不求別的。你健康快樂,是我最看重的?!彼鹕硎帐氨P子。 向晗家這邊,過年注定要鬧出些風波。于蘭和向偉華仿佛有特殊癖好,越是趕著闔家團圓的節(jié)日,吵得越來勁。最近幾年他們年紀大了,脾氣和順點。向晗小時候,于蘭和向偉華頂喜歡在家族聚會上破口大罵,互揭對方的短處,鬧得親朋好友人盡皆知,方能出心里的惡氣。 那個關頭,小向晗如坐針氈,只知道丟臉,害怕父母離婚。來年走親戚,好事的長輩逗她,嚇向晗爸爸mama要離婚了,你跟誰走。向晗嚇得流淚,他們笑得更開心,又說只是開個玩笑,你怎么還當真了。 現(xiàn)在向晗知道了,于蘭和向偉華不會離婚,某種意義上他們還是天造地設。她清楚于蘭其實根本離不開向偉華,離不開婚姻。向晗上初中時,向偉華第一次出軌,她那時就勸于蘭離婚,她們母女日子苦點,卻是平靜的。于蘭總說為了女兒,她才不離婚,為給向晗一個圓滿的家。 后來向晗去天盛上班,向偉華和云南的服務員搞上,于蘭對她哭訴。向晗又勸她來杭州,和向偉華分居,于蘭不肯,仍然搬出那套說辭。向晗便明白了,實際上是母親需要向偉華,她本心可以接受向偉華的爛事,只不過接受的過程很痛苦。 于蘭不知道的是,因為她和向偉華“圓滿”的家庭生活,向晗已經(jīng)決心不結婚。她深深恐懼,這種畸形的婚姻在她身上重演,所以她杜絕開始的可能。 今年吵架起因是向偉華倒了于蘭留的剩菜。于蘭便給向偉華扣帽子,說他浪費錢,吃里扒外。過年她炸的帶魚,被向偉華偷走一半,送給超市的女庫管員。后面的罵架,向晗沒再聽了,全是噘爹罵娘的臟話。她沒看成春晚,躺在床上聽歌。 他們吵到九點,于蘭不敲門,闖進房間叫她出來吃飯。兩個人吵了多年架,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會兒心平氣和地坐在一張桌子上吃年夜飯。叁盤速凍水餃,配鹵水拼盤,向晗中午趕著超市放假前買的鹵味。 吃幾口餃子,于蘭恢復戰(zhàn)斗力,把向偉華和女庫管勾搭上的經(jīng)過,一字一句講給向晗聽。這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沒有親朋好友在場,那就讓向偉華在女兒面前跌面子。向偉華掀翻盤子,擲筷子到地上,摔門而去。 向晗面無表情地撿起筷子,拿抹布擦桌子,早已熟悉這樣的場景。 小時候于蘭把向晗鎖在房間里,她和向偉華在客廳大吵特吵。向晗出來時,他們兩個人都不見了,電視屏幕開裂,湯豁在墻上,熱水瓶內(nèi)膽碎了一地。她走近,細小的碎片倒映出無數(shù)個她的臉,衛(wèi)生間里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 大年叁十被于蘭罵出家門,向偉華憋著口氣。初四晚上,向晗姑姑家請客吃飯,只有他一個人去。于蘭不待見向偉華那邊的親戚,去年她姑姑催婚向晗,讓向晗下不來臺,今年向晗干脆不去。 向偉華回家已喝得七分醉,他嫌不過癮,又找家里的二鍋頭喝。于蘭勸他幾句,他也不聽。向晗在房間里開線上會,初六飛廣州進場。 房間門“嘭”地被砸一下,向晗警覺地反鎖門。她看向凍得發(fā)青的白墻壁,絕望地想,她最害怕的戲碼又要上演了——向偉華拍門。 向偉華在外面罵道:“回來除了睡就是吃。我供她這么多年,屁都沒撈著,一分錢都不孝敬她爹!” 于蘭說:“你小聲點兒,領居都聽見了?!?/br> 向偉華邊撬鎖邊罵:“你看看我姐的兒子,出國讀的研究生,回恩城進的國企。你再看看她,爛泥扶不上墻!拿著本科文憑混日子,快叁十了,還找不到男朋友!我養(yǎng)一個廢物!” 于蘭復說:“她不求上進,還不是隨了你……” 向晗突然打開房門,陰著臉,定定地看著他們兩人。于蘭和向偉華在指責她這方面,戰(zhàn)線格外統(tǒng)一,渾然忘記彼此的怨懟。他們是父母,生她,養(yǎng)她,權力永遠凌駕向晗之上,怎么說怎么在理。 她撥開他們,拿著手機跑了出去。向偉華在背后喊:“走!讓她走!” 向偉華聽她姑姑顯擺,眼紅不如人家,回來耍酒瘋,她能理解。他本質(zhì)是個爛人,她對向偉華沒有期待??赡赣H為什么也這么說?她如果不求上進,如何能長期從事高壓的工作,又如何能逢年過節(jié)給她打錢? 剛下過一場冷雨,石階梯上空無一人,只能聽見向晗“噠噠”的拖鞋聲。她跑過蜘蛛網(wǎng)般稠密的小巷,跑過從小吃到大的早餐店,跑過她摔倒的臺階。可她甩不掉那些痛苦。 少年時期的很多個夜晚,她坐在階梯上痛哭,為父母莫名其妙的謾罵,這里的臺階都浸染著她的哭聲。 向晗一路跑到江邊。她沒有哭意,她的眼淚早在年少時流干了,她只盼著趕快結束這場家庭噩夢。 路燈下烤紅薯攤的熱氣氤氳,她聞見焦甜的香氣。一位父親推自行車馱著小孩,挑了只爐子里的紅薯,讓攤主遞給后座的孩子吃。向晗想到季紹明給他女兒買的糖葫蘆。向偉華從來沒有帶她買過零食。 一次都沒有。 她上二年級時,有天放學于蘭替同事班,臨時叫向偉華接她。他記錯放學時間,大夏天的,向晗站在校門口等他一個小時?;丶医?jīng)過如云的小吃攤,向晗口渴想買飲料喝,向偉華只管朝前走,她走啊走啊,小小的步子怎么也追不上前面的爸爸。 終于走到斑馬線,她去拉向偉華的手,抬頭發(fā)現(xiàn)他正在喝一杯冰鎮(zhèn)綠豆沙。綠燈亮起,他喝完了,隨手把杯子丟在路邊。 快十二點了,微信里只有季紹明發(fā)來的消息。他養(yǎng)的水仙開花的照片,她回一個豎大拇指的表情。季紹明很快打來語音電話,她匆忙間按下接聽鍵。 “還沒睡?” “嗯?!?/br> 他聽見悠悠的汽笛聲,問:“在外面?” “嗯?!?/br> 他只聽她說兩個字,便捕捉到她情緒低落。 “心情不好?” 向晗否認:“沒有。” 她的性格要強,話得反著聽,她說沒有,就一定是有。她既然不愿意說,他也不好問是什么事。 季紹明說:“你看我包餃子?明天破五,家里吃餃子?!?/br> 他想著陪她一會兒。 語音通話轉(zhuǎn)成視頻,向晗捂著前置攝像頭,不露臉。屏幕里同樣看不見季紹明的臉,手機正對案板,一摞干好的餃子皮,一盆餡。他左手拿皮,右手夾餡,兩叁秒捏出一只肚圓的水餃。季紹明動作快,不一會兒包滿一蓋簾的餃子。 這頭向晗靜靜地看著他,翻涌的痛苦漸漸歸于平靜。 餃子皮用完了,他走出畫外,取一塊面回來。手掌揉揉面團,攥拳頭按幾下,反復揉,手指骨節(jié)分明。向晗腦子閃過季紹明揉她胸的情景。他切叁個面劑子,拿搟面杖搓成長條,擺了個哭臉,舉起手機給她看。 畫外音嚴正地介紹:“這是向晗?!?/br> 半晌,他聽見她的嗤笑聲,方說:“好點兒了?” 向晗不回話。 “很晚了,回去吧。到家給我發(fā)個消息。” 視頻立刻斷了。 這人。 掛視頻前都不給他看一眼。 向晗回家,于蘭披著毯子等她,她說:“我明天走,出差去廣州。” “我記得,你年前說是后天走?!?/br> “時間改了。”向晗沒再和她對視,徑直回房間。 大清早季紹明被劉意可的電話吵醒。她讓季紹明明天準時把希希送她那兒,她和張巖帶希希到北京滑雪,順便住一周。 季紹明不能有意見,季希的姥姥,他師娘,在北京住療養(yǎng)院。劉意可接季希過去主要是看老人,希希每年都陪他父母過年,也該陪陪他師娘。 他給季希收拾行李,翻箱倒柜找滑雪服,小丫頭手一揮說不用找了,劉意可帶她買新裝備。他無奈,又去整理季希的寒假作業(yè)。小孩出去玩,哪還記得作業(yè)的事,別到時候回來惡補。季紹明看她的體育寒假作業(yè)沒做,和家長合拍軍體拳視頻,支手機喊她到客廳拍。 拍到快結尾,門鈴響個不停,這架勢肯定是韓文博。視頻不能要了,他開門就對韓文博翻個白眼:“天天瞎攪和?!?/br> “我也不是來找你。我給希希送壓歲錢?!?/br> 老韓從懷里變出個大紅包,希希雙手接過,給韓文博作揖:“祝韓叔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韓文博一點兒不把自己當外人,倒在沙發(fā)上說:“你小嬸等會兒帶你看電影去,她侄女來了,我家沒小孩一塊玩。想買什么,就跟你小嬸說。她升官了,該請客?!?/br> 季希聞言便回房間換衣服,季紹明收攏手機支架問:“鄒穎這回是?” “副處。我也算領導家屬了?!表n文博想著美事,嘴咧著笑。 季紹明失笑說:“鄒穎多低調(diào)的一個人,當初怎么看上的你?” “互補,懂不懂?” 季紹明也坐下,他們并肩默了默,他看著韓文博的側(cè)臉說:“升上去工作更忙。你倆是真不打算要孩子了?” “不要了,也想明白了。兩個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這些年打針吃藥,她遭那么大罪,我心里也不好受。要不是看病花銷大,我倆的錢早夠買新房了,誰還住這老破小。” 季紹明點點頭。孩子都是緣分,幸福的婚姻從不取決于生育。他和劉意可生小孩早,一結婚就懷孕,最后照樣離了。 季希在自己房間里喊:“爸,我的帆布包你放哪兒了?” “我掛門后了,你看看?!?/br> “奶奶送我的新圍巾呢?你放的東西,我都找不到?!?/br> 他服了這孩子,肯定又是東西在眼前,她還看不見。季紹明進屋給她拿圍巾,韓文博不打擾他做二十四孝老爸,大搖大擺地在家里溜達。 季紹明的房門口,新裝個門上單杠。韓文博伸長胳膊,試著做幾下引體向上。他知道季紹明有健身的習慣,不是為了塑形,而是增強體魄。這是從他得骨腫瘤開始的,家里有父母有孩子,他不能輕易倒下。但老韓奇怪,最近季紹明怎么越練越壯? 季希收拾利落出房間,對吊在半空的韓文博說:“我爸上個月新買的,他晚上沒事就做引體向上?!?/br> 韓文博跳下來說:“希希,你知道你爸為什么鍛煉得特別勤嗎?” “為什么?。俊?/br> “因為……” 季紹明出現(xiàn)在季希身后,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忍著笑說:“你爸準備參加下屆奧運會,為國爭光?!?/br> 樓下響起車喇叭聲,鄒穎開車來接希希,她笑呵呵地出門去了。門一合上,韓文博趕緊跑,季紹明追到客廳,抄起抱枕砸他臉上。 “當著孩子的面,你凈胡說!” “我說錯了嗎?年二十九,我看你還在去健身房,比上班積極多了?!?/br> 他走近季紹明,不懷好意地說:“光練胳膊不夠用吧?” “主要得練腰?!彼话鸭窘B明的腰,硬邦邦的。 “滾!” 韓文博才不走呢,大過年一人在家沒意思,他賴季紹明家里能蹭頓飯吃。他熟門熟路地翻出季紹明珍藏的好茶,給自己沏一杯。靠在陽臺曬著太陽,慢慢品茶。 季紹明一把搶過,憤恨地喝一口,說:“我過年都不舍得喝,你倒挺大方?!?/br> “說正經(jīng)的。廠里派人去廣州的機床展會,我替你報名了。” “我不去?!?/br> 機床展會說白了就是展銷會。全天站在展臺后,磨破嘴皮子,賠笑臉,向世界各國的客戶推銷機床。他剛進一機廠的時候,跑過一次展會,便再也不去了。談判應酬他不在行,相比人情世故,季紹明覺得精密機械簡單多了。 “你必須去,而且后天就走。后天是節(jié)后第一個工作日,莊濤到時很可能知道舉報材料的事。紀檢組保密工作周全,現(xiàn)在不會泄露你的名字,但難保莊濤不懷疑到你身上。你現(xiàn)在最需要出去避避風頭,撇清干系。” “不過是掩耳盜鈴。莊濤早晚會知道是我舉報他。” “可你別忘了,莊濤是個小人。他用的手段下作,我們一定要防著他。他越晚知道是你越好。” 他沉思后應道:“好?!?/br> 樓下院內(nèi)駛?cè)胍惠v紅旗,兩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地匯聚在車上。那是興安給莊濤配的公車,莊然挽著一個年輕男子下車,司機開后備箱搬禮品。季紹明來了興趣,這莫非就是向晗的前男友。 韓文博解說道:“莊濤的乘龍快婿來了,廠辦說莊然正在找婚禮場地?!?/br> 季紹明對老韓的八卦功力五體投地,家屬院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這男孩你說不定認識,他爸是齊毅,以前是附屬醫(yī)院的口腔科大夫。他叫齊星宇,聽說也是學口腔醫(yī)學,接齊毅的衣缽。” 安州真是太小了,季紹明最初以為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然也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齊毅和季學軍是老同學,附屬醫(yī)院口腔科的金招牌。他托他爸的關系,掛過齊毅的專家號,領希??待x齒。 隔的距離過遠,季紹明看不清齊星宇的樣貌,大概瞧個輪廓。齊星宇不比他矮,帶著斯文的學生氣。應該是為見女方家長好看,齊星宇沒有穿羽絨服,特意穿的大衣。 他和莊然走路挺有意思,他拎一只禮品盒,莊然兩手是滿的。雖然被莊然挽著,齊星宇身體明顯前傾,莊然幾乎拖著他的胳膊走路。 韓文博沒接著看,到廚房煮季紹明昨晚包的餃子。他刷朋友圈,向晗分享機場外暴雨如瀑的照片,文案是“落地成盒?!保ㄎ伙@示廣州天河機場。 季紹明低笑,點個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