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大象(5)
倒下去的時候,陳千躍腦袋里浮現(xiàn)諸多畫面,那一個瞬間,無數(shù)個從前涌到眼前。她不是個被感謝的孩子。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但要參悟卻很難。想來,那是在遇見戴引之后的某一個深夜,她迷糊之間醒來,身邊的戴引撫著她的臉,輕聲對她說謝謝,她驚醒,他又說了謝謝。陳千躍不懂他在干什么,只是胸口有一股深重的酸楚,已先于意識浮起。戴引告訴她,他記事起,母親一直對他說謝謝,謝謝他來到這個世上,盡管他從來不當(dāng)回事。但當(dāng)他確認(rèn)自己是那么愛陳千躍之后,他懂了他的母親,因為他對陳千躍,也有一份感謝之情,感謝她作為人來到這個世界,來到他的身邊,他根本不能想象沒有她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戴引似乎十分動情,深吻她良久,才又沉沉睡去。陳千躍卻翻一個身,背后發(fā)冷,她并不感動,相反,卻遙遠地理解了戴引的母親說感謝的意味。戴引的母親作為一個女性,在生下一個男孩之后,大概率能討得比較好的生活——所以她要謝她的兒子,即便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到。陳千躍理解這層意味,當(dāng)然是因為自己的經(jīng)歷,她自己的母親就從不感謝她的到來,她的母親恨她,恨她不知好歹,選她做mama,恨她讓她在另一個同樣被苛責(zé)了一輩子的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身邊戴引均勻的呼吸傳來,他睡著了,那么快。 從小沒有擔(dān)心受怕過的男人,才能睡得那么快,才能那么沒有心事,才能有感謝另一個人的資本。像她那樣的女人,唯有恨。 陳千躍胸口的酸楚,變得痛了。她永遠記得,離開家時,身后空無的小路。沒有人送她,連目送都沒有。她就那樣只身離開,仿佛從來都不存在??伤谴嬖诘?,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那個地方生活了快要二十年,她多多少少留下了或深或淺的痕跡,正因為她的確存在,她才更招人恨,于是也就更懂得如何去恨。她只回頭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回去,不會再回去了?;厝ナ且粋€太溫情的詞,她的字典里容不下的。她不僅不會再回去,還要讓他們后悔,要讓他們同樣的痛。 她是陰差陽錯入的娛樂圈,但其實也不過是命運的安排,她想她還是有一點僥幸,有機會能讓他們痛得更深。所以,她卯足了勁在這個圈子里向上爬,和誰睡一覺,她都沒所謂,如果那樣能爬得比較快,她就那樣做,眼前的人再丑,燈一關(guān)也就是了,房間一黑,她的明天也就亮了。外人如何能懂得她這么做的目的,說她是想紅,為了名利。不錯,也確實是,但她是為了報復(fù)。她想看見,看見那些不感謝她來到這個世上的人悔恨和諂媚的嘴臉,想看見他們問她要錢而要不到的樣子,想看見他們想讓她幫襯弟弟而無法得逞的下場。她太想看見,所以她要紅,更紅,紅上天,紅到?jīng)]有王法,紅到再也不記得自己是誰。 可怎么會,怎么會,怎么會在那么多個時刻,感到惡心,吞下眼淚。怎么會在這一個瞬息,看見的是一片灰暗的天。 “爸爸愛你?!?/br> 濡濕的嘴唇在她的身上滑動,膠衣的不適感根本比不過被人滑膩的舌頭鉆入縫隙的恐怖。她想起小刀,她跟她,短短相識,卻在小刀身上找到一種她意想不到的力量。陳千躍隱隱覺得那也許會改變她的命運,但又怕自己抓不住。而大象獎的誘惑歷歷在目,大象獎之后,陳千躍就可以再飛上一個樓層。 胸口那股酸楚又微微有點甜腥,陳千躍幾近窒息,又好像在吐血,她猛然頭腦一炸,想起自己脖子里的狗繩,以及和小刀約定的計劃。目前計劃進行得雖然和預(yù)想得不完全一致,但也絕不到失敗的地步。只要她堅持,這一步可以走下去。她知道小刀一定在焦急地等。她知道。 可是。 “等……” 瀕臨窒息,她硬擠出一個字,那邊松了松手,讓呼吸從得以在她喉間重新穿過。陳千躍喘息著,一邊努力閉起雙腿,讓那從膠衣縫間露出的部分不要暴露得那么徹底。她傷痕累累的地方,她自嘲那都是工傷。本來那會是今晚的決勝點,只要對方用嘴舔了,涂在那里的藥就會發(fā)揮作用,她就能聯(lián)系小刀過來處理,可是。 可是。 一記狠狠的耳光兜頭兜臉地劈下來,陳千躍眼冒金星,人也徹底倒向了地毯,趴在那里,鼻尖是地毯特有的織物氣味和毛扎扎的觸感,她似乎能感覺到藏在地毯縫隙里的皮屑、毛發(fā)和灰塵。眼淚也滲進了地毯里,無聲無息,又仿似她從沒有哭過。 “趴好?!?/br> 藥還在那里,如果她趴在那里,她能預(yù)感到,他會舔掉。他舔掉了,那么大象獎還會有嗎?小刀,你很不一樣,但你有足夠不一樣到,可以也給一個抵得上大象獎的獎給她嗎?她會終有一天被感謝嗎?感謝作為一個女人,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上。 轉(zhuǎn)變也只是一個呼吸間的事情,方案也想得很快,陳千躍吞下眼淚,突然柔聲柔氣地說:“我要上廁所?!?/br> 對面根本沒理她,反倒是惡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打。 “我真的憋不住了?!标惽кS再說。 可對面仍舊沒有給她反應(yīng),陳千躍等了片刻,剛要說話,感覺一個尖銳而冷硬的東西抵在那里,她一個激靈,下意識回頭去看,卻見一尊晶瑩剔透的大象形狀的獎座,它的象鼻子,正要被用作其他用途,陳千躍縮起身體,身后傳來一句話:“這東西早晚是你的,現(xiàn)在拿來用一用,也不虧待你。你要記住,你是怎么拿到的它?!?/br> 轟一聲! 天崩地裂,陳千躍全身的血氣在抽離,這句話像一個驚雷掉在她面前,她眼看著雷如何撕裂大地,而她不由自主地掉進那裂痕中去。她咬緊牙關(guān),預(yù)備承納那一份屈辱,可自己選擇的,又真的能叫屈辱嗎。 “不是要尿嗎?尿吧,就在這?!彼f。 尿液淋在獎座上,也不過就像眼淚掉進地毯里,可以悄無聲息地進行。小刀,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