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4
每當(dāng)閉上雙眼,仕宣總會不自覺地沉浸在往事的喧鬧里,在無憂無慮的學(xué)生時期,無須在訴訟里轉(zhuǎn)捩誰的生涯,擁有心愛的人就好似贏了整個人生;無須穿梭在觥籌交錯之間尋找光明的前景,這世間他的笑容就是最美好的風(fēng)景。 迷流在白駒過隙的時光中,與他相伴的日子彷彿還是昨天,然而耳畔悠揚的旋律依舊,心思卻恍如隔世,一旦自夢中醒來,便腦清目明。 「這是哪兒?我怎么會在這里?」吃力撐開眼皮,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頓時刺入仕宣的瞳孔,令他不得不瞇起雙眼。還未適應(yīng)這刺眼的光芒,劇烈的疼痛感忽然從身體的每一處密集地傳來,痛苦得他無法動彈,只能從喉間發(fā)出幾聲破碎的低吟。 「學(xué)長,你終于醒了!」定神一看,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似乎是醫(yī)院,而此時wendy正坐在自己的床邊,「你現(xiàn)在傷得很重,千萬別亂動,好嗎?」 傷得很重?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不記得了嗎?昨天清晨你帶隊上山採證的時候,不幸遇到土石流,連人帶車被沖下山谷……」 仕宣闔上雙眼深鎖起眉心細細回想,耳邊開始若有似無地傳來車輛引擎的低鳴,還夾雜著雨聲。 他最近經(jīng)手的案子發(fā)生在山腰處的一處村莊,被害人是一名婦女,疑似遭侵害后棄尸于山谷。目前警方已鎖定她的妹夫為嫌疑人而移交地檢署偵辦,但棘手的是嫌疑人一直在裝傻,矢口否認(rèn)犯案,使得偵辦團隊不得不出動採集更有力的證據(jù)逼他認(rèn)罪。 由于颱風(fēng)登陸,大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好幾天了,也意味著案發(fā)現(xiàn)場受雨水不斷沖刷,蒐證也會更加困難,對仕宣而言這無疑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所以最近這幾日都是趁著天色還沒亮,他就駕著公務(wù)車帶領(lǐng)一票鑑識科人員上山。 事發(fā)那天,車子越往山上爬,雨勢就越發(fā)磅礡,前方可見視野范圍連十公尺都不到。他還未弄清什么情況,就聽聞副駕駛坐上的人嘶聲力竭地叫喊,「小心前面!」 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擋風(fēng)玻璃霎時之間覆上黑暗,接著車身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的記憶就斷片了。 「對了!小趙呢?他怎么樣了?」仕宣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從床上彈起,同時肌rou拉扯的力量牽動了他身上的傷口,令他又哀嚎著整張臉皺在一塊兒。他口中的這位小趙,是此行與他同車的鑑識科人員。 「就叫警告你別亂動了!他呀,算是幸運,只有受點輕傷,昨天就已經(jīng)讓他回家自行休養(yǎng)了?!箇endy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到床上躺好,然后又斜眼看向仍尚未停止嚎叫的人,「不說這個了,你和那位徐法官,以前是不是真的有過些什么?」 「為何這么問?」仕宣彷彿忘了疼痛,一臉狐疑。這傻姑娘上次在人家背后嚼舌根子被逮了個現(xiàn)行,之后一聽見他的名字就怕得要命,怎么現(xiàn)在又主動提起他來了? 「你一定不知道吧?他昨晚在病房守了你整整一夜?!故诵牣惖脧埓笞彀停慌率窍乱幻刖鸵@叫出來,不過好在wendy眼明手快,一掌飛過去摀住他的口,才免于他製造噪音打擾其它病人。 若不是昨夜wendy躲在門后親眼所見,否則她永遠也不會相信。徐法官看待仕宣的神情飽含溫柔,又帶著一絲疼惜,為他洗臉、擦拭身體的動作也極其細緻輕柔,像是在愛護著易碎的收藏品般,完全讓人聯(lián)想不到,這兩人的關(guān)係其實糟糕到一見面就會擦槍走火的程度。不像是仇人,反倒像什么呢?朋友?兄弟? 「喂!你們這些換藥的,都不知道要輕一點嗎?」看著在昏迷中蹙緊眉的仕宣,還有挨徐法官一頓罵的兩位小護士,wendy似乎是看懂了。因為看懂了,所以她輕輕關(guān)上房門,不再進去打擾。 「時間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她微微一笑不再繼續(xù)解釋下去。有些事情無需道破,說穿了只會惹得別人尷尬,顯得自己可笑。 「wendy,麻煩你不要將我醒來的事告訴大家,好嗎?」仕宣在她離開前,這么叮囑。雖然不曉得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wendy還是含笑答應(yīng)了。 wendy走后不久,佳燕也來了。 幾年不見,她已然褪去了稚氣,一身正裝底下,是端莊典雅的氣質(zhì),當(dāng)年那個天真單純的小女孩顯然已不復(fù)存在。 「你這個死女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想到要來看我!」 「抱歉啦!因為最近忙。」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便在父母的安排下?lián)渭易迤髽I(yè)子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如此還和尚杰學(xué)長結(jié)了婚。準(zhǔn)岳父岳母十分看重這位修得碩士學(xué)位的女婿,也順道給他安插了一個銷售部經(jīng)理的職位。 「還不是就看在他擁有擔(dān)任便利商店店長的資歷,學(xué)歷又正好是我爸媽所看好的企管系畢業(yè),沒什么好羨慕的?!狗耆肆w慕起尚杰學(xué)長的際遇,佳燕總是會如此不以為意地回覆,但其實她心里仍是引自己丈夫為傲的。 「你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吧!阿宣?姐來看看你腦袋撞壞了沒,一加一等于多少,你可還會算?」原本仕宣還因為她對自己的關(guān)心而感動到熱淚盈眶,聽見這話他馬上將淚水給吸了回去。 「你少給我嘴貧了!再說了,我也沒聯(lián)系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醫(yī)院的?」 「是我告訴她的!你這孩子,一天天的都不讓我省心?!辜蜒噙€未來得及回答,門口便傳來了仕宣聽到耳朵都快長繭的熟悉嗓音。 「媽!」 「阿姨!」 兩人同時對提著水果走進病房的中年婦人喊道,只見她將提袋放在桌上,從中拿出兩顆蘋果呵呵笑著,「我先去切水果,你們慢慢聊?!?/br> 「佳燕,我問你,」趁著母親離開的空檔,仕宣突然天外飛來一筆,「這幾年,你有和照澄聯(lián)絡(luò)嗎?」 「我……,這個……」本來還聒噪個沒完的佳燕頓時支支吾吾了起來。仕宣等了半天依舊沒有得到一個完整的回答,于是沒好氣道,「李佳燕,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仕宣吃力地拿起床邊的手機,點開了七年前照澄傳來的訊息。 「宣,對不起。我們分手吧?!?/br> 若這世上有什么東西是可以恆久不變的,他情愿那是他與照澄的愛情,而不是區(qū)區(qū)幾個冰冷的文字,沒有任何辯解的機會,直接被判了刑,至今仍死不瞑目。 因為照澄的不辭而別,他的心像是被狠狠碾碎,忘了該怎么再去愛上其它人;他的魂像是隨著再也不見的人,飄向不知名的遠方,不但失去了喜怒哀樂,連課業(yè)也跟著墮落下去,還差點被系上退學(xué)。 雖然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仕宣的腦海中并沒有留下特別清晰的記憶,但他永遠都記得當(dāng)時在自己身邊默默給予支持的人,就只有佳燕和尚杰學(xué)長。他不敢去想,這兩位對自己而言可堪稱貴人的朋友,居然聯(lián)手掩蓋自己苦苦追尋的真相,讓自己像傻瓜一樣在原地轉(zhuǎn)破了頭,也找不到出口嗎? 「你千萬別這么說,這事和尚杰完全沒有關(guān)係。」佳燕試圖安撫好他的情緒,然后問道,「阿宣,先不管你所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就只問你一句,如果照澄回來了,你還會像以前一樣義無反顧地愛著他嗎?」 「李佳燕,你問這什么蠢問題?」仕宣腦中閃過徐法官冷峻的側(cè)顏,罵著就流下了眼淚,淚水滑過顴骨的擦傷,傳來了陣陣刺痛,「論愛一字何其膚淺?他離開的時候,連同我心里殘缺的碎片也帶走了,我現(xiàn)在都不完整了你懂嗎?」 「那請問你表達出來了嗎?」佳燕也不惱火,手插著腰反問他,「感情不是嘴上說說就得了,不打起精神身體力行,是想等著再一次錯過嗎?」 「我……」 「來吃水果喔!」 仕宣正想反駁,母親便端著盤子來到床邊,一聲吆喝硬生生將他腦袋里的一頭熱給澆熄下來。 「你冷靜下來好好思考我講的,就會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了!」三人間聊一陣,佳燕就像是和母親串通好般一同告辭。臨走前她又順走盤中的三片蘋果,「謝謝阿姨,水果很甜很好吃!」 「不客氣!女孩子就是嘴甜,不像我們家仕宣,弄點什么給他吃,他一點表示也沒有,至少也發(fā)表些意見啊!每次都要猜他到底喜不喜歡……」 母親被佳燕哄得眉開眼笑,打開了話匣子便開始滔滔不絕,說話聲從病房慢慢移動到門口、回盪在走廊,越來越遠直至完全聽不見。 原來在母親的心里,自己也是一個不會表達想法的兒子嗎? 他認(rèn)為自己早已身經(jīng)百鍊,上至法庭下至偵訊,他無時無刻都在精進說話的技巧,但某處死角他是完完全全忽略了。一直以來他在人前所發(fā)表出的言論,往往為了迎合案件、合乎法律,從來也沒有認(rèn)真表達過自己。 夜深了,大廳的燈也全數(shù)熄滅。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仕宣的意識都開始逐漸朦朧時,卻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房門輕輕地被推開,細微的腳步聲從門邊由遠而近來到床邊。他聞風(fēng)不動,裝作依然沉睡,直到對方伸手輕撫自己的臉頰,他才緩緩睜開雙眸。 只見那人一驚,迅速收回手準(zhǔn)備轉(zhuǎn)身逃離,卻被仕宣一把捉住手腕,「留下來,別走!」 手勁猛力一使,手背上剛包扎好的傷口又開始滲血,不過他可不管,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向?qū)Ψ秸f道,「實在太狡猾了!當(dāng)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使我跌落谷底摔得支離破碎,現(xiàn)在卻冷若冰霜地在我眼前晃悠,要我獨自承受七年來所受的瘡口傷疤,算個什么意思? 「我現(xiàn)在好痛,心里的痛要比皮rou傷痛上萬倍。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愛上徐照澄會這么痛苦? 「別再裝失憶了!你曉得為何這么久不見,我仍能夠一眼就認(rèn)出你嗎?因為你的模樣早已被我一刀一劃地刻在了心里,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仕宣大口喘著粗氣,身體因為用力過猛而開始顫抖,臉上也漸漸褪去了血色。 這一次,那人沒有再擺出冷冰冰的姿態(tài),也沒有再將仕宣的手甩開,而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不管是昔日的徐照澄,還是今日的徐熠辰,通通都只能是他的!仕宣今天不論說什么也要將他留在自己身邊,不愿再經(jīng)歷一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