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場(一)
身后的人撞了她一下,擠進店。 蘇青瑤小小“唉“一聲,側身,一縷發(fā)跌下來。她著急出門,長發(fā)拿舊發(fā)網(wǎng)一股腦兜住,頭上臉上干干凈凈,在浮冰的水缸里浣洗過那般。 于錦銘目光上上下下,將她從頭到腳看遍,展眉笑了笑。 他上前,拉著她的手臂,把她帶到臺階邊,用一口氣要說許多話的表情講了尋常不過的兩個字:“真巧?!?/br> 一次相見是緣分,再次偶遇是天注定,叁次相逢便是命里刻了對方的姓名。 蘇青瑤眼神落在他的手上,猶豫片刻,還是選擇不動聲色地脫開。 “于先生也來請神啊,”她退后半步,手指挑起垂落的發(fā)絲,別到耳后。 “哦,你說這個,”于錦銘舉起紅紙,道,“常君叫我買的,他出診去了?!?/br> “原來如此?!碧K青瑤低頭,才別上去的發(fā)絲又顫巍巍要掉。 于錦銘攥緊手,忍住想摸的欲望?!疤K小姐也是來買這玩意兒的?” 蘇青瑤點頭,有意點醒自己般,開口:“還要去給我家先生買根領帶,快過年了,想送他一份禮物……于先生有推薦的店鋪嗎?我不太懂這方面的事。” 她這話說出來,就是想絕自己的路,淹自己的心,讓一切到此為止,往后見了面當能客氣寒暄的朋友。 這條路太險,她不傻。 于錦銘笑在臉上僵了僵,極短的一下,但蘇青瑤過于擅長察言觀色,他那轉瞬即逝的僵硬,在她眼里被拉得又密又長。 短暫的啞然后,于錦銘出人意料地同蘇青瑤說:“我知道有家店離這兒不遠,店主是我熟人。這樣吧,你先進去買神仙圖,然后我開車帶你去?!?/br> 蘇青瑤聽聞,思緒紛亂,叁步并作兩步閃進店內選好祃張,付了款,出來坐上他的車。 她搞不太清他是單純把她當朋友,還是他壓根不懂她話中的含義。又或者,先前的一切不過是她自作多情??赡切┯洃涍€歷歷在目,他是握住了她的手,這不假,她每一秒都記得準確。 蘇青瑤是個心思很多的女人,一個被冷落久的小孩長大了的模樣。 就這樣忐忑不安地抵達,與他并肩進到西服店。店主是個金發(fā)碧眼的洋人,坐在柜臺后,正讀報,見于錦銘進來,僅客氣地點頭,示意他們自行選購。 她給徐志懷選了一條鋼青色的領帶,上頭排布著倒叁角幾何紋,他有幾條領帶都是這個色。 “說起領帶,蘇小姐,你欠我一根沒還呢,”于錦銘站在一旁,有意無意地打趣,“幾十大洋,沒了我還是很心疼的?!?/br> 領帶?蘇青瑤反應了一下,他的領帶,好像自那晚被徐志懷發(fā)現(xiàn)后,就沒再見過。 八成是被徐志懷丟進垃圾桶了,那男人小心眼的很。 “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弄丟了,”蘇青瑤瞥向架子上排布的領帶,順勢道,“我補一條給你?!闭f罷,又轉身回去,專心挑起來。 于錦銘站在她身后,默默等。 最終,蘇青瑤選出一條金盞黃的真絲領帶。較之他交予她的,這條顏色更亮,沒多少花紋,張揚卻清爽。于錦銘接過,往脖子上套,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一眼看去像個惡作劇。 “我來吧?!碧K青瑤看不過,走到他面前,站定。 在那短短幾步,蘇青瑤其實在懷疑于錦銘在存心騙她。 因為他與賀常君住,出門不自己打領帶,難道兩個大男人面對面互相系?但以他的身份,家中必然是有傭人,說不準出門都是傭人在收拾,就跟徐志懷出門,她要幫忙擰袖扣一樣。 所以蘇青瑤吃不準其中真假。 待她踮起腳,解開領結,將兩段重新束到到他脖頸時,于錦銘彎著腰,突然在她耳邊說:“我記得我們剛認識,就說要直呼對方姓名,怎么都到現(xiàn)在都還先生小姐的,真怪?!?/br> 蘇青瑤淺笑:“叫于先生來得尊重些?!?/br> “假如我不想要你這么尊重呢?”于錦銘笑著瞧她,口中好似含著一顆糖?!扒喱??” 他的笑顏帶點孩子氣,恣意又任性的味道。 蘇青瑤眼神戰(zhàn)栗地望向他,指腹捏著領帶自上而下?lián)徇^。 她輕輕咬牙,搖了下頭,不愿越過那條湍急的河流。“還是叫于先生好……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我還是想叫你于先生?!?/br> 于錦銘薄唇抿作一條直線,靜了一會兒,喉結咽了咽,說:“好,蘇小姐。” 蘇青瑤猜自己是將他惹惱了。 她付完賬,喜憂參半地坐上車,回紙作店附近。于錦銘執(zhí)意要送她進另一輛轎車,看著她走,可開車兜了兩圈,都沒找到送她來的司機。 街道上的人驟然少了許多,也不見電車的影子,寒風緊湊地刮。馬路邊有一名配槍的巡警在執(zhí)勤,于錦銘開車過去,詢問情況。那警察見兩人,臉色微變。 “你們沒什么事快回家!吳淞路有一群日本人在示威,各個手里拿棍棒,到處砸店鋪,少說也有七八百人!”巡警道。 蘇青瑤聽后,腦子轟的一下,蒙了。 她想起今早徐志懷出門前,說要到吳淞路辦事。 于錦銘神色緊繃,急忙打轉方向盤,沉聲道:“我先送你回家?!?/br> 他踩下油門,一路朝法租界的方向飛馳,車里誰也不說話。 風迎著車頭小刀似的刮,太陽直直照下來,眼前的路像在燒。 蘇青瑤坐在副座,兩手捏著包裝袋,指尖泛白。她沒法想離開徐志懷的日子,至少現(xiàn)在沒辦法想,她已經(jīng)嫁給了他,那他便是她畢生賴以謀生的手段,他要是死了,那她……砰、砰、砰!是她的心在亂跳。 太突然了,誰都沒料到的事。 她前幾天是有聽說,一個日本和尚死了。 但上海每逢冬天就要死人,算不得大事,街頭甚至有專門的收尸隊,開著收尸車,日夜處理馬路上凍死的乞丐。 車逼近法租界,路上人流漸多,也沒有持槍的巡警,同往常無差。 于錦銘回憶著蘇青瑤給電話號碼時附帶的住址,開到巨籟達路上她所住的別墅前。 他本打算將人送到就折返,但蘇青瑤怕他回去的路上出事,堵著他的車不肯放,非要他先進自己家避一避,等天黑,游行散了,再回去。 她話說得顛叁倒四,于錦銘覺得她狀態(tài)不對,不放心,只得先隨她進家門。 小阿七見蘇青瑤急匆匆闖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名步伐矯健的年輕男人,正要上前去問,卻被蘇青瑤劈頭蓋臉一句“先生呢?回來沒!”嚇到了。 “什么?先生、先生怎么會回來?他不是到晚上才——”小阿七立在原處,磕磕巴巴。 “司機呢!吳媽!司機回來沒!”蘇青瑤撇過頭,臉色慘白,無頭蒼蠅似的亂轉?!盎貋砹私兴_車去找先生!” 于錦銘皺眉,幾步上前,從身后摟住她的肩。 蘇青瑤反過來推他,使了渾身的力,失魂一般,眼珠子黑得駭人?!澳惴砰_!他不能死!” 徐志懷要是死了,她就成了寡婦,一個沒有孩子的寡婦,跛著腳,娘家家道中落,還懷揣豐厚的遺產。在這個兇惡的世道下,想騙她、害她的人,比蜂蜜罐里的螞蟻還要多!這些人里甚至包括她的親生父親。 于錦銘攬住她的腰,抱起來,把人摁到沙發(fā)。 蘇青瑤不停掰他的手,掙扎著,聲音發(fā)抖地叫于錦銘放開。 她必須把徐志懷找回來…… “你先坐下!大不了我去找。”于錦銘道。 蘇青瑤愣愣望著他的臉,緊張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 她嘴唇動幾下,出不了聲,眼睛眨了下,竟無聲地落下淚來。 于錦銘嘆息,俯身擁住她。“別怕,別怕,沒事的……實在不行,我替你去找他?!?/br> 她靠在他的臂彎,好像被抽筋剝骨,身子在他的懷抱里軟下來。 不知哭了多久,玄關忽而傳來幾聲呼喊。 “青瑤,青瑤!” 蘇青瑤克制不住地哆嗦,鞋也未來得及穿好,便脫開面前男人的懷抱,背對他,跌跌撞撞跑向門口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