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蘇青瑤仍緊繃著，雙手環(huán)臂，隨時(shí)預(yù)備推開他，奪門而出的姿態(tài)。

    徐志懷面對她，略略躊躇后，輕聲嘆了口氣。“披件衣服，夜里冷?！?/br>
    蘇青瑤擺在胸口的兩條手臂滑落下來，道一聲好，轉(zhuǎn)而托女傭去拿毛衣開衫。

    他們坐上車，彼此一路無言。

    到譚碧所住的公寓門前，蘇青瑤鼓起勇氣，叫徐志懷在車?yán)锏人?。徐志懷竟也聽話，指了指手表，示意她別待太久。蘇青瑤一顆心系在譚碧身上，敷衍地點(diǎn)點(diǎn)頭，打開車門，朝樓內(nèi)快步走去。

    公寓的門未合嚴(yán)實(shí)，蘇青瑤手一推，就開了。

    她惴惴不安地走進(jìn)屋，大聲叫著譚碧的名兒，一間一間地找。

    找到最靠內(nèi)的一間小臥房，蘇青瑤瞧見她歪倒在床榻，月白色的軟緞長旗袍敞開，黑的卷發(fā)，白的肌膚，深綠色的褥子，交錯(cuò)蔓延。白花花的大洋灑在她雪白的肚皮上，幾塊掉到地毯，零零散散的銀子反射出薄薄的冷光。架在床上的煙盤子打翻了，中央的一塊黑鴉片已燒干凈，手邊，煙槍折作兩截。

    蘇青瑤使著跛腳，急跑過去，滿屋晚香玉的甜香襲來，熏得她頭暈到想干嘔。她使勁拽住譚碧的胳膊，用肩膀?qū)⑺數(shù)酱采?，白肚皮上的銀大洋落一地。她再拎起褥子，蓋住譚碧半裸的身軀，掖好被角，動作干凈利落，唯獨(dú)微微發(fā)抖的手出賣了情緒。躺好了，蘇青瑤跑去開窗，她力氣小，弄了好幾次才擰開。

    窗戶打開，污濁的空氣新鮮幾分。

    蘇青瑤坐回譚碧身側(cè)，輕輕拍打她冰冷的面頰，喊她：“譚小姐？譚小姐？”

    譚碧似有所聞，突然痙攣地弓起身，合著眼，一把摟住蘇青瑤的肩膀。

    “瑤，瑤，打去給常君?！彼?。“去找他，找他?！?/br>
    蘇青瑤聽了，連忙去找電話。

    電話旁擺號碼本，翻開第一頁，夾著張紙條，寫賀常君跟于錦銘住處的電話。蘇青瑤這時(shí)才反應(yīng)過來，難怪當(dāng)初她問譚碧要于錦銘的住址與號碼，譚碧能直接拿筆默出。

    撥過去，是于錦銘接的。

    他聽見蘇青瑤的嗓音，先是一喜，繼而聽她說譚碧的事，語調(diào)逐漸下沉，末了穩(wěn)穩(wěn)道：“常君在出診，我開車去找他，半個(gè)鐘頭就到，你等我。”

    蘇青瑤得到回復(fù)，緊張的神經(jīng)剎那松弛。

    她掛斷電話，轉(zhuǎn)回床畔側(cè)身坐著，掌心探到被褥下握住譚碧的手。冷颼颼的一只右手，怎么也搓不熱。蘇青瑤覺出自己的手也在逐步冷卻，便抽出，沖手心哈了幾口熱氣，又伸進(jìn)去焐她的。

    搓了許久，譚碧迷迷糊糊有了點(diǎn)意識，喚道：“瑤？”

    蘇青瑤替她抿了下頭發(fā)。“是我?！?/br>
    “還以為是在夢里打的電話……”譚碧自嘲地笑?！半y為你來見我?！?/br>
    “賀先生已經(jīng)在路上，等下就到?！碧K青瑤說?！澳阆刃恍瑒e說話了?！?/br>
    “不問我發(fā)生什么了嗎？”譚碧道。

    蘇青瑤答：“你想說會告訴我的?！?/br>
    譚碧慘然一笑：“不是不想，是不敢。全講出來怕你嫌我下作?！?/br>
    “我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阿碧，我與你是一樣的?！碧K青瑤也笑，淡淡的?！澳阒绬?？每當(dāng)我在志懷跟前說，我和你一樣，他都會生氣。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生氣?！?/br>
    “徐先生當(dāng)然要冒火。”譚碧側(cè)身，緊緊握住她的手，將臉頰貼在手背?！拔沂窍氯E的娼妓。你不一樣，你讀過書，識字，會說洋文?！?/br>
    “阿碧，這個(gè)社會沒那么需要我們，也沒特別多的法子吃飯……我早前與你談過，說，為謀出路，我們只得使勁扒這一碗飯。為此，要分幫結(jié)派，一面竭力修飾身上能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一面彼此仇視，妄圖多殺死一個(gè)，便少一個(gè)人分糧?！?/br>
    譚碧嘆息：“是的?！?/br>
    “所以，正妻覺得自己和姨太太不一樣，一個(gè)想，我與他叁書六聘，又有娘家坐鎮(zhèn)，再多的狐媚子也比不上明媒正娶。另一個(gè)想，老爺親自選的我，我那樣美和年輕，他如何不愛。女學(xué)生覺得自己和娼妓不一樣，我讀書，我干凈，我自立自強(qiáng)。她墮落，她愚蠢，她貪慕虛榮。但我覺得活在當(dāng)下的大家，都一個(gè)模樣。轉(zhuǎn)瞬之間，妻可流落作妾，學(xué)生亦可淪為暗娼?！碧K青瑤緩緩道?！斑@些話，我一直不敢對外說，在遇見你之前，誰都不敢。因?yàn)楦杏X見到的每個(gè)人都喜氣洋洋、珠光寶氣的，阿碧，你懂嗎？好像只有我一個(gè)……那么不識趣，想這些討人嫌的事。”

    “徐先生對你不好……”

    “不是，志懷待我很好，跟錦銘的事，是我對不住他。”蘇青瑤垂眸?！拔胰靼祝€是要去做，也不知為了什么?！?/br>
    “那就不說了，先痛痛快快地活?！弊T碧寬慰。

    蘇青瑤轉(zhuǎn)頭，凝視著譚碧，忽而鄭重道：“我永遠(yuǎn)不會恨你，阿碧，不管發(fā)生什么?！?/br>
    譚碧慘白著臉，輕輕笑出聲，顧盼神飛的狐貍眼隨之瞇起，只因這一聲笑，艷光四射。

    她說：“阿瑤，我選擇愛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