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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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是他娘離世,要回鄉(xiāng)合葬。 徐志懷的母親病了快三年,病因是胸口長了個瘤子。起初腫囊不過指甲蓋大小,往后越漲越大,人也漸漸僵了,躺在床上半天不動彈。徐志懷帶她看了不少西洋醫(yī)生,都說要動刀,他母親不肯,堅持喝中藥調(diào)理。 那瘤子不聲不響地呆了半年。后來不知怎的,她突然催促起兒子的婚事,說最近總夢見早亡的丈夫,恍恍惚惚感覺人要走,可兒子還沒成家,實在放心不下。所以徐志懷成婚,多少有沖喜的意味在。 結(jié)婚后不久,有一次,蘇青瑤去給婆婆請安,剛掀開里屋防風(fēng)的簾子,藥香撲面。穿過前廳,進(jìn)臥房,她見到一個嬌小的女人正端坐軟榻,套一件寬大的黑綢夾襖,黑繡花裙,裙擺露出一寸的絳紫色綢褲的邊緣,底下一雙小腳,塞進(jìn)繡花鞋,如同硯臺里干涸的油煙墨,微微反著光。 女人很客氣地請她坐,又叫房內(nèi)的傭人給少奶奶沏茶。 蘇青瑤落座,覺得自己像跪在一層層攀援而上的祖宗牌位前。身側(cè)倏忽傳來一聲脆響,蘇青瑤轉(zhuǎn)頭去看,白瓷盞落在身邊,蓋子掀開一道縫,茶霧溢到她手肘衣袖的細(xì)褶。些許濕。蘇青瑤本能地環(huán)起手臂,沿袖口摸到里頭,發(fā)現(xiàn)小臂起了層疹子,一粒一粒排在指腹下,像茶盞里的白毫銀針。 女人望向蘇青瑤,和氣地同她講了許多婆婆對兒媳的教導(dǎo),無非是自己兒子脾氣犟,嘴巴不會講好聽話,要個貼心溫順的人兒里外照顧,叫她多順著丈夫,不要因為任性害了整個家庭,對家務(wù)更要下苦功夫,管家要勤儉、要計算、要能吃苦…… 蘇青瑤邊聽邊點頭,小臉繃得緊緊的。 聊了不知多久,蘇青瑤漸漸有些坐不住,便勸面前的女人早點休息。他母親頷首,又叫傭人去拿海鮮干貨,讓蘇青瑤提回去。蘇青瑤雙手接過布袋,告了辭。 她沿著馬路牙子一路往下,布袋時不時撞到小腿,高跟鞋也很磨腳,只好走一段,歇一段??熳叩街鞲傻赖臅r候,她看到路旁有一塊表面光滑的方石,靜靜窩在老樹旁。蘇青瑤想著再歇一歇,就脫掉尖頭高跟鞋,坐了上去。 秋風(fēng)吹過,頭頂傳來細(xì)微的鳥鳴。她仰頭,見枯枝交錯,將黯藍(lán)色的天幕劃分作密密的格子。透過的深灰色的線條,隱約瞧見樹椏叉里有一個鳥窩,但不見鳥,只聽見似有若無的鳥啼聲,在夢里似的。 蘇青瑤愣愣望著,倏忽悲從中來。 大抵就是從那時起感覺到婚姻喜氣洋洋的紅綢下掩蓋著的血盆大口。 跨進(jìn)門檻,肩頭平白多出許多應(yīng)當(dāng)。 后來她隨徐志懷回鄉(xiāng)送葬,已是他們這段婚姻的第二年。 彼時正值隆冬,偶有雨。 興許是早知道人要走,真等咽氣,倒也沒見徐志懷太難過。他披麻戴孝,極為鎮(zhèn)定地扶柩送葬。蘇青瑤鬢邊別白花,守在他身側(cè),負(fù)責(zé)招待他的親眷。出完殯,接著便是等著做頭七。 這回再邁進(jìn)老宅,蘇青瑤頗具底氣。 她覺得自己在第一年的婚姻里做得很好,努力學(xué)算賬,仔細(xì)打點家務(wù),開始板著臉教訓(xùn)偷懶的女傭。和他相處,很乖、很聽話,也事事為他考量,每晚等他回家。雖然徐志懷依舊不多話,可能是覺得同小孩沒什么好講的。但蘇青瑤覺得自己真的很有當(dāng)家主母的樣子,如果是在學(xué)校,家政課的姆姆肯定會給她一個A+,讓她在圣誕夜站在合唱團的第一排唱頌歌。 可等了兩天,也沒聽徐志懷的長輩談起“做七”的事兒。到第三天,蘇青瑤實在忍不住去問,不料老宅的丫鬟們都瞪大了眼,異口同聲地說,“少奶奶,這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您不知道?”。 蘇青瑤以為是長輩故意針對她,便提起裙擺,急匆匆跑去找徐志懷。她曉得徐志懷的娘跟家里的叔伯早年因為分家產(chǎn)的事,一直有罅隙,怕他的叔伯要壞他娘的喪事, 一路小跑回去,搖搖晃晃上了木樓梯,蘇青瑤扶著石墻,正想推門進(jìn)屋,卻隔著門板,隱約聽屋內(nèi)的丈夫跟叔伯提到自己。 他說—— “做七的事還得麻煩嬢嬢,小瑤干不了。她比較笨,又怕生,上不得臺面?!?/br>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被丈夫狠狠羞辱了。 可又能怎么樣?誰叫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他說她笨,她就是笨,容不得半點反駁。 蘇青瑤壓在門板上的手緩緩攥拳,安靜了好一會兒,接著一步一步沿著樓梯退了下去。 那天夜里,徐志懷回來得依舊很晚。 蘇青瑤穿著睡裙,懷里揣著湯婆子,正趴在床上看連環(huán)畫。她聽到門關(guān)傳來響動,飛快將繪本塞到枕頭下。徐志懷脫掉棉袍,露出里頭長衫。他掛好衣裳,坐到床畔。蘇青瑤四肢并用地爬下床,半跪在他跟前,幫他脫靴。 坑洼的石地板膈著膝蓋,蘇青瑤兩手托住鞋跟,往外拔。她力氣小,一下沒拔出來,又鉚足勁拔第二次,這下用力過猛,不但叫睡裙蹭上一道灰印,還刮傷了小拇指的指甲。她拎著靴子起身,垂下眼簾,裝作無意地提起“做七”。 “我已經(jīng)托大伯母準(zhǔn)備了,你就歇著吧,這邊跟上海不一樣,規(guī)矩很多。”徐志懷瞥她,蹙著眉,那神情倒像在嫌她不識好歹。 “你都沒跟我商量。”蘇青瑤道。 徐志懷頓了頓,好似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你干不來?!彼煊??!吧俸[?!?/br> 話音方落,蘇青瑤也不曉得自己身體里哪來一股怨氣,逼著她揚起手,一把甩掉了手里的靴子。 徐志懷眉頭皺得更緊,赤足下地,彎腰撿回皮靴,轉(zhuǎn)回身,又見蘇青瑤坐到床上,鼻子一抽一抽地開始掉眼淚。 “好好的,你哭什么?!彼麊枴?/br> 蘇青瑤不理他。 徐志懷有些煩躁,大步走回去,強硬地捧起她的臉,一面替她擦眼淚,一面訓(xùn)她?!疤K青瑤,一天哭八回,你臉上鑲了兩個水龍頭?” 蘇青瑤不敢同他頂嘴,咬著牙,皺皺鼻子,哭得更厲害。 “又嬌氣又愛耍性子?!彼裨?。 現(xiàn)在想,她大約的確是愛過那個男人的。 蘇青瑤翻身,細(xì)細(xì)咀嚼著往事,竟不知不覺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