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錦銘呆了下，繼而噗嗤一聲笑了。

    他捏捏她裹在毛毯里的小臉，道：“叫你晚飯光顧著吃酒?！?/br>
    蘇青瑤癟癟嘴，懶得搭理他。

    “回寓所，我給你下碗面？”于錦銘又道。

    “不想吃面?！碧K青瑤說。

    “你想吃什么？”

    蘇青瑤想了好一陣子，說：“拿破侖蛋糕。”

    “行，”于錦銘答應(yīng)得爽快，“哪家的？我去給你買?！?/br>
    蘇青瑤想了想，發(fā)現(xiàn)每回買甜食，都是徐志懷拎紙盒子回家，拆開來，洗好刀叉遞給她。她只管吃就行，突然一下叫她說，還真講不出來。

    “算了，不要吃了。”蘇青瑤推推他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撒氣，大抵是真醉了。

    “我?guī)闳トA懋飯店，怎么樣？”于錦銘反手握住她推搡的小手?！伴_個房間，然后叫餐?！?/br>
    “少發(fā)瘋。都什么時候了，人家的廚子不睡覺？”她道。

    于錦銘握著她的手，垂下眼簾，慢慢將手指扣進她的指縫，略顯傻氣地笑了?！澳堑忍炝?？一天亮，我就開車去給你買?！?/br>
    “就你閑的沒事做?！碧K青瑤一邊說，一邊翻身爬起來。腦后的發(fā)髻睡散了，鬢邊的發(fā)絲紛紛垂落，貼在面頰。她本就瘦小，披著毛毯，活像只小白貓兒，還是脾氣頂不好的那類。

    于錦銘笑著啄吻她的手指尖?！翱偛荒芙心沭I著肚子睡覺。”

    蘇青瑤指尖輕顫，隨著一下下輕盈的吻，酥了半邊身子，連帶頭腦也有些惘惘的。她不由想，自己講了那般傷人的話，按理說，他理應(yīng)要賭賭氣的。好比志懷，志懷見她甩臉子，都是皺眉頭，然后有意冷一冷她的……奇了怪，這人怎么會沒一點自尊心呢？

    于錦銘不知她的心思，只顧熱切地念著自己的想法?！耙慈ノ夷莾?，我公寓里還有東西可以吃?！?/br>
    蘇青瑤淡淡應(yīng)了聲“嗯”，答應(yīng)了。

    于錦銘難以置信，想再問一遍，又怕她突然改口，便飛快地鉆進駕駛座，發(fā)動引擎。他一路開得飛快，夜幕下的街道模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殘影。蘇青瑤看著窗外，也有些頭昏腦漲。

    他倆進了公共租界，開過蘇州河，停在于錦銘租賃的公寓樓前。于錦銘熄火下車，殷切地為她開門。兩人上樓，狹窄的樓道如同一個幽深的黑洞，又似動物盲腸。于錦銘緊緊牽著蘇青瑤的手，領(lǐng)她上樓。因為緊張，他手心滲出些薄汗，但不惹人討厭，好比溫暖潮濕的回南風(fēng)。走到門前，于錦銘摸黑從西褲的口袋里取出鑰匙，開門。

    “啪”，他摁亮電燈。

    兩個年輕男人合租的地方，不臟，但也不算干凈，處處透著散漫。

    換作以往，她是絕不會來他住的公寓的，就跟剛開始很固執(zhí)地叫他于先生一樣，總想在兩人跟前拉一條線，好似有這個裝模作樣的界限，她就能隨時擦擦嘴，跑回丈夫的庇護下，當(dāng)她“無憂無慮”的小妻子。

    可哪有偷腥的人會偷一次就收手？

    于錦銘進屋，叫了幾聲常君，沒聽他應(yīng)。賀常君沒回來。蘇青瑤見了，突然慶幸自己適才沒上樓。她脫掉高跟鞋，穿著棉襪，走到沙發(fā)坐下。于錦銘挽起袖子，問她拌個土豆沙拉行不行，家里還有紅腸，再煮個湯暖暖胃。蘇青瑤說行。于是他進到廚房忙活起來。刀剁在砧板，一下一下，蘇青瑤聽著，感覺很陌生。她當(dāng)了五年的妻子，卻沒進過幾次廚房，要從這個角度說，徐志懷是很寵她的。

    她不由猜，假如自己同徐志懷說要下廚，會是什么情形……哈呀，那男人十有八九會是一副困惑且質(zhì)疑的表情，好似在嫌她自找麻煩。

    蘇青瑤神游著，突然覺得自己的腦子很奇怪。

    跟一個在一起的時候，總要拿另一個作對比，好像她一顆心里能住兩個男人。不過，西醫(yī)說人的大腦有兩個半球，分屬不同的區(qū)域，互不干涉。那且當(dāng)她左半腦裝了一個，右半腦裝了一個吧。

    過不久，飯做好，于錦銘端上桌，掀開鍋，一大團熱氣撲到臉上。蘇青瑤揮了揮，朝里頭望。是一鍋紅菜湯。上海不產(chǎn)紅菜頭，他改用了西紅柿，牛rou窩在里頭，泛著亮晶晶的油光。他切了幾片滿是堅果的長面包和兩串紅腸，配酸白菜絲，又拿來一瓶伏特加和半個檸檬。

    蘇青瑤把堅果面包撕成小塊，沾著湯水，小口咀嚼。于錦銘拉來板凳，坐在她對面，替她舀了湯在碗里，遞過去。蘇青瑤呷了一小口，瞇起眼，暖得耳根微微發(fā)癢。于錦銘看見，垂眸笑了下，拿銀叉戳紅腸吃。

    他的睫毛順著暈黃的燈光垂落，影子印在面頰，小扇子似的。蘇青瑤的目光落在上頭，暗自在心里數(shù)起來，一、二、三、四……太密了，數(shù)不清。她抿唇，沒來頭地發(fā)笑。

    “笑什么？”于錦銘問。

    蘇青瑤臉兀得發(fā)紅，“在想這俄餐正不正宗。”

    “當(dāng)然不正宗，我這是因地制宜改良版?！庇阱\銘徑直吸了口酸檸檬，接著一口悶了小杯里的烈酒，笑盈盈地說?！耙袡C會，我?guī)慊毓枮I。最好是冬天，等松花江凍結(jié)實了，我?guī)銖谋献?，叫你看看什么是千里冰封……等太平下來了，一太平下來，我就帶你去?！?/br>
    “聽起來還好遠。”

    “沒那么難的，瑤瑤，沒那么難。”于錦銘輕嘆?！澳憧?，你現(xiàn)在不就跟我待在一起嗎？”

    蘇青瑤聽了，沒說話。

    于錦銘自討沒趣，垂下腦袋，唇瓣貼著半塊檸檬，默默吸吮。他佐著紅腸，一口檸檬汁，一口小杯伏特加，喝了小半瓶，倒也沒見太醉。

    蘇青瑤吃到五分飽，起身從沙發(fā)上拿了一盒開封的男士煙，點上。墨黑色的天不知何時透出一抹鵝黃色的蓮子般的輪廓，夜深云散，月色若隱若現(xiàn)。蘇青瑤抽著煙，很快便沒了半截。她聽見腳步聲，轉(zhuǎn)頭，是于錦銘走到了她身側(cè)。

    蘇青瑤抬頭瞧他一眼，又轉(zhuǎn)回去繼續(xù)抽煙。

    “要不，你就在上海讀書吧?！彼仙嘲l(fā)，冷不丁開口?！笆缭颇氵€記得嗎？我們?nèi)ヅ荞R場那次?！?/br>
    蘇青瑤咳嗽一聲，掐了煙，鬢邊垂下一縷發(fā)?！坝浀谩！?/br>
    “她的父親，應(yīng)該也能幫到你。”于錦銘胳膊搭在沙發(fā)的扶手，嗓音輕且軟。“讀復(fù)旦好不好？淑云說復(fù)旦在中央草坪新建的兩層小洋樓可漂亮了，紅墻綠瓦，叫東宮還是什么的。學(xué)校里開大學(xué)社會科和中國文學(xué)科，都很適合你?！?/br>
    蘇青瑤苦笑，反問他：“那你呢？”

    “我？我回南京參軍啊。實習(xí)半年當(dāng)個少校，然后努努力升個隊長什么的。和家里早就說好了的，來上海休息個半年、一年?！庇阱\銘干笑。“回去也好，說不定哪天我就開著飛機來見你，準(zhǔn)叫你在復(fù)旦的女同學(xué)跟前出出風(fēng)頭?！?/br>
    “騙人，你才不是這么想的。”蘇青瑤仰起臉，小拇指撩起鬢邊的碎發(fā)，別回腦后的發(fā)髻?！皠e老想著哄我，錦銘，你才說要帶我去南京，這才過去多久，就改想法了？你還是不懂，我和你做同樣一件事，不會有同一個結(jié)局?！?/br>
    于錦銘咧嘴笑了下，眼睛很明亮。

    “可這樣你會開心，又能上學(xué)，又能待在上海?！彼f?！罢f實話，我很不甘心。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人生有什么意義？聽我說這種蠢話，你一定在心里笑話我吧?？涩幀帲诉@一輩子能有幾次這種感覺？為什么愛你這件事不能成為我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呢？我不明白?！?/br>
    蘇青瑤想了想，說：“因為——因為大家都是這樣過日子的?！?/br>
    于錦銘聽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在蘇青瑤看來是極其愚蠢的執(zhí)拗。

    “去他媽的?！彼f?！巴ㄍㄈニ麐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