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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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常君僵了一瞬,如墜冰窖。預(yù)想中的疼痛并未襲來,他側(cè)身,看向于錦銘。只見他舉著銀閃閃的勃朗寧手槍,沒有子彈,聲音是從他淡粉的嘴唇里蹦出來的,不是槍膛。 賀常君呆了兩秒,手腳一點(diǎn)點(diǎn)暖回來,接著,血流上涌,從脖子紅到額頭。 “于錦銘!”他似是真惱了,嗓門大到震天響。 于錦銘聳聳鼻子,將手槍別回后腰,笑了。 “逗你玩兒的,別生氣,”說著,他大步上前,親熱地?fù)ё≠R常君,“晚上我請你吃飯,行不。” 賀常君沒說話,右手摘下眼鏡,左手拎起長衫的衣擺,繞著圈擦了幾下。 于錦銘拍拍他的后背,又轉(zhuǎn)身走到圓桌,拿出一份文件沖賀常君晃了晃,道:“常君,我這次去南京,碰見了幾位中統(tǒng)的干員,這是他們的名單,你過幾天記得提醒我買禮物?!?/br> 賀常君的目光直直落在那份名單。“行?!?/br> “還在生氣?想我倆從前打雪仗,我把你整個人埋雪堆里了,都沒見你臉這么臭?!庇阱\銘從衣架上取下黑風(fēng)衣,掛在手臂,笑嘻嘻地走回門關(guān)。 賀常君抬眸瞥他一眼,抬起腳,狠狠踹過去,“媽的于錦銘,你個虎逼!” 于錦銘沒避,屁股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一腳。 他撣去灰塵,穿上皮風(fēng)衣?!罢f吧,去哪兒吃飯?好好宰我一頓。” “肯定要宰你,”賀常君道。 兩人坐上于錦銘那輛招搖的斯蒂龐克,開到法大馬路的西餐廳。 賀常君從冷餐點(diǎn)到甜品,主菜要了一份價位最高的牛排。他用餐刀切開焦黃的表面,淡粉的血水染上銀制的刀面,流到餐盤。一塊塊半熟的牛rou,跟被千刀萬剮似的。他吃的很仔細(xì),喉結(jié)一聳一聳,嘴巴細(xì)細(xì)咀嚼,不怎么說話。 于錦銘點(diǎn)了一杯白葡萄酒,怕醉,小口呷著。 “我爹老了許多,”酒水喝去半杯,他忽道,“時間過得真快,我現(xiàn)在回憶他的面孔,還是我十來歲時的模樣,很健壯,讓我騎在他肩上玩騎大馬,帶我去沉陽航空學(xué)校。大姨一直說我和爹的性子像,大哥的脾氣更像大太太,我卻一直沒什么感覺?!?/br> “一晃許多年?!辟R常君停下刀叉?!拔矣袝r看你,也時?;秀保傁肫鹉阄易x高中的日子,后來你去巴黎高師讀政治,我去日本讀醫(yī)科,皆是半途而廢,你回國后,去杭州學(xué)飛行,我比你晚一年,回了東北老家,又因九一八,與爹娘訣別,成了無根的游子?!?/br> “事發(fā)突然,軍隊(duì)又撤得急……好在沉陽亂了一陣就安定下來?!庇阱\銘道。 “不,夠了,別再說了,錦銘,真的夠了?!辟R常君皺眉,眉心一道一道的紋路,一如火山口的巖石。“我們的鄉(xiāng)親留在關(guān)內(nèi),留在滿洲國。滿洲國是什么?我不知道。溥儀退位多少年,怎么又成了皇帝?大同、大同,看看這個年號,何為天下大同?我太累了,累到了無比憤怒的地步。” “是啊,常君,所以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說的那些話……”于錦銘輕笑,溫和地打斷了他?!拔覀冋娴哪芑丶覇幔繎?zhàn)亂真的會停止嗎?國家真的能強(qiáng)大起來嗎?還有她……” 說到“她”,于錦銘垂眸,目光落在高腳杯,玻璃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孔。 “她真的愛我嗎?” 賀常君嗓子眼一緊,眉頭漸漸松了。 “蘇小姐是一位很特別的女士。她博學(xué)、通透、心思縝密,同時也軟弱、敏感、意志不夠堅(jiān)定?!辟R常君說。“我想她是喜歡你的,但不是非你不可。因?yàn)樵趷勰阒?,她還有別的事要做。” 于錦銘思索片刻,問:“愛是不求回報的,對吧?” “也可能是有緣無份?!?/br> “你講得我開始害怕了,”于錦銘說,“就像有時候,我會害怕,怕以后的人罵我們是懦夫,不放一槍就讓出了東北?!?/br> “不會的,錦銘,我們遲早會回去,哪怕為此付出一輩子。”賀常君緩慢且堅(jiān)定道。“很多事,要等我們死后才有答案?!?/br> 于錦銘裂開嘴,痛飲一大口酒水,繼而放下玻璃杯,兩手撐在桌面,搭成金字塔的形狀。 “常君,就算你是那邊的人,我也會放你走?!彼[起眼,像只尾巴蓬松的紅毛狐貍?!澳闶俏业呐笥?,我從不背叛朋友?!?/br> 賀常君的手緩緩攥拳,略顯哀愁地笑了?!吧僬f大話。” “是在說大話,”于錦銘輕輕笑,“但不是說假話?!?/br> 賀常君垂眸,看向盤中淌著血水的rou塊,沒說話。 吃罷飯,出了餐館,街上似是起了夜霧。兩人站在霧氣彌漫的街道,恍惚是在夢中。水霧懸在半空,一片灰白里,孤零零綴著兩盞鵝黃色的路燈,如同兩輪暈開的圓月。 于錦銘坐到駕駛座,亮起前方的車燈,好巧不巧,兩道刺眼的燈柱筆直打在賀常君的胸膛,如同兩柄利劍插入他的心口,又在身后劃出幾道扭曲的黑影。于錦銘探出車窗,揮揮胳膊,示意賀常君上車。 “不了,我還有事,”賀常君提著皮包,說。 于錦銘挑眉:“大晚上的,不用我送你?” “我去找譚小姐,你也要送嗎?”賀常君反問。 “行,那我回家?!庇阱\銘連連說著,開動汽車。 賀常君目送于錦銘遠(yuǎn)去,接著一個人沿法大馬路走到南京路,乘有軌電車。電車人擠人,走到一站,便“鐺——鐺——鐺——”地響鈴,眼前一陣明、一陣暗,霓虹燈輕輕搔著他的面皮,透著股脂粉香,難怪說上海的夜景是天下一絕,原是佛教的孽鏡地獄。 不知不覺,到公寓樓下。入夜,別處都消沉了,這兒卻像剛睡醒,家家戶戶的窗口都亮著燈,不是奪目的光,而是被綢的、麻的、棉的、絲絨的窗簾,欲蓋彌彰地掩了半邊。那沒拉嚴(yán)實(shí)的縫隙里隱約傳來嬉笑打鬧聲,如一座紅粉魔窟。 賀常君上樓,走到譚碧的家門前,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拖鞋的趿拉聲,她問:“誰?” “是我?!辟R常君手心貼著房門。 譚碧開門,身上披一件寶藍(lán)色的絲綢睡袍。那袍子沒有系帶,松松掛在身上,軟料子,她身子稍一動,便能從絲綢變化的紋路上看出女人胴體的輪廓,一道一道,漣漪般變化。 “你怎么來了?”譚碧放他進(jìn)屋?!坝屑笔??” “算不上,”賀常君不知說什么,便隨意撿了件事講,“錦銘回來了?!?/br> 譚碧揶揄地瞧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去廚房給他倒茶。 她覺得自己對他的來意再清楚不過,一個男人,大晚上來她這兒,又是獨(dú)身前來,不為那檔子,還為什么?賀常君這人,她不反感,甚至能說喜歡,他要是想和她當(dāng)一夜夫妻,她不打算拒絕。畢竟,她的身份擺在這兒。說好聽點(diǎn),是滬上蘇小小,是艷壓上海灘的交際花,難聽點(diǎn),也就是張開腿賣的。 可譚碧心里又有一點(diǎn)說不清的失落,總覺得自己要是跟他真發(fā)生點(diǎn)什么,反倒是很值得惋惜的一件事。 她端著水杯折回來,見他端坐在會客室的沙發(fā),隨身皮包放在膝頭,兩腿緊閉,真是處子該有的模樣。 “于少爺怎么樣?”譚碧半蹲,茶水端到他跟前。 “瘦了許多,”賀常君接過茶杯,道了聲謝,又說,“蘇小姐呢?回來了沒?!?/br> “我還不知道,但應(yīng)該就這幾天了。”譚碧一撩衣擺,席地而坐,手肘撐著面前矮矮的茶幾。“怎的,于少想得緊?” “沒,是我想問的?!辟R常君輕聲說?!白T小姐,我本來很反對他們,尤其是反對錦銘,因?yàn)槲抑?,他對蘇小姐的愛,遠(yuǎn)比蘇小姐對他來得濃烈。是他一直在付出,跟一條小狗似的,討女主人歡心……可他太認(rèn)真,我也忍不住信了。某種意義上,錦銘是個很單純的人,付出從不求回報。日后,倘若中日兩國開戰(zhàn),錦銘不幸為國捐軀,七尺之身在九天焚燒,蘇小姐能為他流一滴淚,對他而言,便已經(jīng)足夠?!?/br> “你這么說,只因你不是女人,”譚碧撐著茶幾,緩緩站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