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終將何處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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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懷一口氣走到拘留所的大門前,天黢黑,一粒星子也無,十足的悶人。烏亮的別克轎車停在門前的梧桐樹下,大抵是瞧見雇主出來,司機冷不然發(fā)動引擎。 轟轟幾聲,轎車筆直地擲出兩道光柱,荊軻刺秦王般,迎面貫穿胸膛 。徐志懷下意識瞇起眼,摸出煙盒,又點上一支。他浸泡在乳白色的光暈內(nèi),一連抽了好幾口,意圖壓下心口那股空撈撈的滋味,可越抽越不頂用,反倒叫手腳虛軟。 罷了,男人朝前丟掉還剩大半截的香煙,踩滅它。 他上車,汽車發(fā)動,行道兩側(cè)的路燈一段有一段無,眼前也一陣明一陣暗。忽而大片樹葉的虛影襲來,拓印在他高聳的顴骨,原是開進了租界,兩側(cè)的路燈與霓虹燈連綿不絕。 離魂似的回了家。 傭人講家里來客人。 徐志懷脫去大衣,進了客廳,見到翹著二郎腿靠在沙發(fā)上,右手拿著倒威士忌的酒杯,正嬉皮笑臉逗著小阿七的男人,愣了愣。 “你怎么來了,有事?”徐志懷問。 “徐霜月,你三年沒見老朋友,見面第一句就這個?”張文景聳肩?!皼]事就不能來看看你?” 徐志懷沒吭聲,只狐疑地盯著他。 和沉從之一樣,張文景也是徐志懷在南洋大學(xué)的老朋友。他是上海人,父親是銀行家,畢業(yè)后直接去了交通部路政司,干了四五年,后來一路升到交通部次長,又被調(diào)任,去了行政院當(dāng)秘書長。當(dāng)年徐志懷結(jié)婚,他與沉從之一起來婚宴,坐同一桌。 張文景仍笑著,指一下對面的沙發(fā),示意他坐下。 “聽說于家那個混血小少爺,跟間諜扯上關(guān)系,被調(diào)查科抓走了?!蹦腥苏Z調(diào)偏高,前后鼻音不分,聽起來滑溜溜的,極容易脫手。“我還聽說,有個女人跟他一起被抓。” “有話直說?!毙熘緫岩猜N起腿,兩手交握放在膝前。 “我可是在關(guān)心你?!睆埼木皯袘械馈!坝阱\城早我一步出發(fā),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到調(diào)查科了。有他在,混血小少爺估計能保下來,畢竟他于家也是真刀實槍拼出來的家底,多少要給點面子……怎么樣?要不要我趁亂再去參他們一本?” 徐志懷瞥他:“你就不怕跟奉系鬧矛盾?” “哦,還沒跟你說。”張文景的坐姿直了些?!罢缒闼?,那位少帥可能要暫時下臺,跑美國去避避風(fēng)頭,平息一下國內(nèi)壓力?!?/br> “這么快?”徐志懷蹙眉?!拔疫€以為他跟委員長親如兄弟,好得能穿一條褲子,起碼能扛個一年工夫,到明年的九十月。” “總要給個交代。”張文景胳膊肘撐在沙發(fā)的靠手上,手指提著矮口的玻璃杯,來回搖晃?!叭毡救诉t早要攻打熱河。如今屯扎在那里的東北邊防軍與民間義勇軍,兵力約二十萬,遼寧的關(guān)東軍,兵力十多萬。二十萬打十萬,再輸,就冊那該打到長城腳下了。霜月,上回在長城開戰(zhàn),好像還是清軍入關(guān)?” 徐志懷頷首。 “手里沒槍沒炮,又要打不打,含含糊糊。”張文景道?!斑@種狀況,再加十萬兵力,也是要輸。” 徐志懷沉默片刻,低微而漫長地嘆了口氣,嘆道:“局勢這般壞。” “滿洲國都建了有半年多,你說這個?!睆埼木袄淅湫σ宦??!澳阌莶С治瘑T長上臺,我爹把我往交通部送,不都是想叫商人在財政上有點發(fā)言權(quán)。結(jié)果?” 徐志懷聽著,從懷中取出一支香煙,遞給對面,自己也拿了一支。各自點上火,徐志懷挪近了煙灰缸,張文景則直接點在沒喝完的威士忌里,黑灰飄落,默默無言,配上幽寂的深夜,更顯沉悶。 徐志懷手腕橫在沙發(fā)扶手上,沒怎么抽,任由火星蠶食著煙絲。 “文景,我已多年不談?wù)危瑢Ω黝愔髁x也是避而遠之。你是知道的?!毙熘緫焉ひ舻统痢!皬奈逅牡浆F(xiàn)在,十三年彈指一揮間,改變了許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改變?!?/br> “我懂?!睆埼木皣@息,放下了漂浮著一層灰燼的酒杯?!安贿^是茍全性命于亂世?!?/br> “所以這七八年來,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過好自己的日子。專心發(fā)展實業(yè),娶妻生子,有一個溫馨的家庭……去努力握住點什么?!毙熘緫颜f著,手逐漸收緊?!翱墒聦嵅⒎侨绱恕⒎侨绱恕!?/br> “看來我打聽到的消息是真的?!睆埼木俺料履??!半y怪你同于家不對付?!?/br> “從之回四川前來找過我。”徐志懷垂眸,rou粉色的指甲蓋輕柔地彈動香煙,恰如蝴蝶揮舞羽翼?!八f,我與他都是失敗的人?!?/br> “從之這人最喪氣,你少聽他的話?!睆埼木皵[手?!八覜]后臺,剛進交通部就被調(diào)到路局當(dāng)工程師,一干三四年,我說找人托關(guān)系幫他調(diào)出來,跟我一起坐辦公室,他還不肯。這下可好,回奉節(jié)教書去了?!?/br> “我倒覺得他說的不錯?!毙熘緫演p笑,寬厚的肩膀一抖?!拔木埃医衲耆畾q了,已無父無母。實業(yè)搞了七八年,國貨做了五六年,市場依舊烏煙瘴氣?,F(xiàn)如今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就像我的事業(yè)一樣,曾是我引以為傲的東西?!?/br> “霜月,你別想太多。你就當(dāng)她是個臭婊子、萬人騎,隨便來個花花公子就被勾走了!”張文景緊皺著眉頭,將還在燃燒的煙蒂扔進酒杯?!疤斓紫屡四敲炊啵阏也坏揭粋€稱心的?凡事向前看,懂事的女人多的是?!?/br> 對面人罵得挺難聽,徐志懷倚著沙發(fā),不知說什么,便再度陷入沉默。他倒也不是沒話說,只是此時此刻,說什么都不合時宜,索性什么也不說。 他盯著在指尖灼燒的火星,忽而想起母親離世前,曾拉著他的手,叮囑他一定要照顧好家里,收一收壞脾氣,他是成了家的男人,是一家之主,是頂梁柱,不能再由著性子做事。徐志懷記下了,也覺得自己做到了,可結(jié)果還是—— 張文景見他神色不對,隨即止了聲息,轉(zhuǎn)而問他:“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 “找了律師起早離婚協(xié)議,”徐志懷低聲道,“她現(xiàn)在人在拘留所?!?/br> “大概判幾年?” “兩年,少的話可能半年?!?/br> “便宜她了?!睆埼木班托??!耙皇怯谒纳俸烷g諜牽扯上,自身難保,她沒準早跟人家雙宿雙飛了。你不抓緊時間疏通關(guān)系,讓她蹲個十年八年,竟然還有空在這兒悲春傷秋?徐霜月,你瘋了吧?!?/br> 徐志懷搖頭,說:“我只是不明白?!?/br> 張文景靜候下文。 “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毙熘緫褔@息似的說著,心臟快要沉到胃里,絞痛。 四年了,他與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對,自以為了解她……直到現(xiàn)在。倘若她真的如張文景所說,是個徹頭徹尾的婊子,那他這四年所感受到的一切,所度過的時光,都是假的嗎?要是那樣,還有什么是真的? 他不明白。 香煙越燒越短,直到煙蒂快燒著手指,他方如夢初醒般,摁滅了煙頭。 “算了,也無所謂了,”一聲微微的嘆息過后,徐志懷的聲音重新變得冷硬,似是強逼著自己不去想這件事般,又糊弄自己一句,“先這樣吧?!?/br> 說完,他抬起手腕,將壓彎的煙頭丟進煙灰缸。 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沙沙的響聲。 張文景不由向窗外看了一眼。 下了兩場雨,天氣驟然涼了,一陣冷風(fēng)吹過梧桐,落葉飄零,如同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