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朋友再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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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半敞的房門,能瞧見辦公室內(nèi)粉刷干凈的墻壁上掛著一幅裝裱精美的字畫,上書:尊德樂義。 譚碧歪著臉,抿緊了唇角,緊盯著那四塊墨團。 她不識字,看來看去,也只看出這一處濃些,另一處淡些。 走廊的板凳又冷又硬,她坐了許久,連男人的影兒都沒見著。眼見要到下班時間,小職員三三兩兩地路過。譚碧等得有些急,起身再一次去敲門。秘書出來,給她的回話依舊是再等等。三言兩語講完,門一關(guān),又將她給堵了出去。 譚碧沒辦法,踢踢腿,坐回冷板凳。 她聽著鐘表滴答答走,胸口的氣也一寸寸短下去。 過不久,遠處走來一個男人,是謝弘祖。譚碧瞧見他,臉上先是一喜,隨后是一怒,但下一秒,喜與怒都消散干凈,留下一張笑吟吟的面龐。 她扭著腰迎上去,攔住男人?!斑?,謝老板,過來辦事?” 謝弘祖見了她,也笑一下,道:“來找陳科長?” 譚碧不答話,只管笑,低了頭,身子不動聲色的挨近對方。 謝弘祖眼皮垂露,手臂環(huán)住女人的細腰,聲音放輕了?!白T碧,你要是來干別的,他興許還會抽空見你,但要是想來求情……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br> “你們這些人,好大威風?!弊T碧聽聞,下巴往側(cè)上方一挪?!袄梦业膱鲎釉O(shè)局,誆騙我,把人抓走了,對我竟然連半句交代也沒?” 女人的吐氣尤為濕潤,呼在男人的喉結(jié),蔓延出一種潮濕而熾熱的親密,如同夏季腐爛在地溝里的樹葉。 “你想要什么交代?”他說著,手伸到衣裳里,掏來掏去,摸出個絲絨方盒,塞進她手心。“這個夠不夠。” 譚碧松松地捏在手里,不用打開,便曉得里面裝的是珠寶。 貨腰娘,賣身子為金銀,拉皮條為金銀,做好人為金銀,當壞人也為金銀。 她來理應為討賞。 “別開玩笑了,”譚碧心中窩火?!澳銈冊谖业牡乇P,又是打槍,又是出通緝令,這一鬧,往后誰還敢來我的場子玩?” “說笑了,譚小姐的靠山又多又硬,賣出去的人情幾輩子收不回來?!敝x弘祖吃吃笑,虎口狠狠擰了下她的軟腰。“全上海誰敢不賣您的面子?” 譚碧吃痛。 “少同我耍嘴皮子?!彼а?,低聲道?!爸闭f吧,于家的小少爺和蘇小姐被你們關(guān)到哪里去了?” “當然是在監(jiān)獄里?!敝x弘祖望著譚碧雪白的臉,低頭。“不過,你來找陳科長,最想問的應當不是這兩個人吧。” “你什么意思?” “旁人看不出來,我還是知道的?!蹦腥诵Γ竽笏募庀掳?。“得虧你遇到的是我,要真見了陳科長,他非得扇你兩巴掌,好讓你這臭婊子長點記性?!?/br> 譚碧面皮發(fā)冷,嘴上仍掛著笑,兩手使勁一推,連方盒一起推了過去。謝弘祖沒及時接住,方盒落地,滾出一只火油鉆戒。譚碧瞥了眼地板上亮閃閃的鉆戒,眉頭微蹙。謝弘祖則聳肩,笑了笑,彎腰撿起鉆戒與方盒。 他捏著戒指湊到唇邊,呼——吹了下,又說:“譚碧,你有空在這里白費時間,不如跑去龍華,沒準……” 說著,謝弘祖將鉆戒塞回絲絨禮盒,繼而撩起袖子看了眼腕表。 “從這里到龍華監(jiān)獄要多久?”他似笑非笑地說?!澳悻F(xiàn)在開始跑,路上不堵車的話,沒準還能在圍墻外聽個響?!?/br> 話音方落,譚碧像被戳出一個孔的巨大氣球,立在游樂園門口,伴隨著搖擺,陣陣虛弱。她微微發(fā)顫地朝后退,咬牙,牙也發(fā)酸、發(fā)苦。退了幾步,見面前的男人不似在開玩笑,她陡然一激靈,轉(zhuǎn)身朝門外奔去。 跑到街上,人潮洶涌?!斑^來,過來!”譚碧聲嘶力竭地喊。一輛轎車摁著喇叭靠近,還未停穩(wěn),譚碧便打開車門,鉆進去。她打皮包里胡亂掏出幾枚大洋,扔到前座,說去龍華寺那邊,越快越好。 司機左胳膊打轉(zhuǎn)方向盤,右胳膊一伸,將大洋拾起來,塞進口袋。轎車嘟嘟地響著,轉(zhuǎn)了方向,往南郊疾馳而去。 譚碧靠著皮座椅,手腳都軟透了,全靠心中那一口氣硬撐。 她望向窗外,天色開始發(fā)灰,霓虹燈接二連三地亮起,吸引那些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走入舞廳。 對啊,對??!譚碧自從來上海,滿眼所見的便是這般情形,縱情聲色、紙醉金迷,渾然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什么道德,什么廉恥,統(tǒng)統(tǒng)掃進垃圾堆!滬上妓女千千萬,沒飯吃誰干這一行? 是啊,是?。∠脒@七八年,她譚碧手里栽過多少男人,壞了多少樁婚姻,又給多少春閨中人牽過線、搭過橋?既然已經(jīng)到了新時代,大伙兒就該通通出來,拋去那些世俗教條,脫光了衣服在歡樂場中較量! 這種事她不知干了不知多少回,自以為看透了所有人,嘲笑道德的虛偽。 可偏偏,偏偏這次—— 譚碧想著,不由攥緊拳頭,猩紅的指甲將掌心摳破了皮。 汽車鳴笛一聲,譚碧回神,眼前五彩的霓虹燈赫然變化成了蕭瑟的鄉(xiāng)村景象。秋風灌入車窗,吹亂了鬢發(fā)。譚碧探出腦袋,遠遠望見了不遠處的龍華塔。司機將汽車開到龍華寺附近的一片空地,停下,便欲打道回府。譚碧趕忙攔下他,急匆匆地掏出皮包,摸出幾塊銀元塞進司機手中,請他留在此地等她回來,并許諾送回家后會再給他三十大洋作為報酬。司機勉強答應。 譚碧下車,朝龍華寺的方向奔去。 此時寒日西頹,天也隨之壓低,黑亮的仿若一塊冷冰冰的生鐵。 鐵鑄一般的烏鴉停在枝頭,盯著女人狂奔的背影。 或許是她跑得太快,又或是秋風愈發(fā)緊湊,兩側(cè)的林木突然開始發(fā)抖,嘩啦——嘩啦——海浪般的響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到遠。 那聲音拍在粉白的臉上,不知為何,譚碧忽然想起賀常君前來道別的那個夜晚。涼風拂面,吹到面頰,卻是guntang。那是她人生中頭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主動挽留一個男人,留下他,叫他睡在身邊,吻他的臉、咬他的唇。 可她也清楚,他絕不會留下,絕不會睡她,因為他什么也不要,就和蘇青瑤一樣,他們沒有企圖,所以她什么都給不了。 烏鴉撲動翅膀,在身后嘎嘎叫。 譚碧不聽,只管往前跑。 她不斷往前跑,跑過濕潤的荒草,躍過崎嶇的石子路,靈魂仿佛抽離了身體,飛掠云端??炝?,快了,龍華寺的牌匾近在眼前,等跑過它,再往前一段路,便能到監(jiān)獄的墻垣。 為什么非要去呢?明明什么都做不了。 譚碧也不知道。 她想,謝弘祖那混球恐怕在和陳道之一起譏諷她吧,嘲笑說,“不過是一個婊子,裝什么仁義?”沒錯,她就是個臭婊子,從十四歲被爹娘賣去老爺家當丫鬟,從十七歲在書寓里開始接客,從二十三歲開始拉皮條,她譚碧就是個臭不可聞的婊子,害過人,也被人害過,早已不干凈,也不屑于裝干凈。 但——人活在世上,一輩子,總有那么一次,可以不用當婊子的吧! 譚碧在心中喊完這一聲,力氣也隨之用到極點,一步比一步慢得停了下來。她大口喘息幾下,又硬逼著自己邁開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那天的盡頭,逐漸升起一輪淡淡的月亮。 月光隨秋風迎面吹來,潑灑在臉頰,冰冷的如同紛飛的雪。 前面就是龍華寺,寺廟門口的橫額寫“敕賜大興國慈華禪寺”幾個大字。 禪門落鎖,門前一片灰白。 譚碧蹣跚著走上石階。皮鞋搭扣不知何時斷裂,濺滿泥點。她扶著寺廟前古老的木柱,脫去鞋襪。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恍惚間,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月光壓在她的頭上臉上肩上,一層又一層,茫茫大雪過后般,什么都沒有了,連烏鴉也絕了蹤跡。 然而就在這萬籟俱寂間,不遠處猛然幾聲行刑的槍響。 “砰!砰!砰!” 譚碧本能地聳肩、仰頭,見成群的麻雀飛出枯樹,無數(shù)黑點好似飛濺的鮮血,灑滿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