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瑤聽聞，不由垂眸望向地面。

    斑駁的雪融化成一灘有一攤破碎的水，徹骨的冷，凌亂閃爍的水光中，又似乎能看出她蒼白的面容。

    短暫的沉默后，蘇青瑤低聲說：“陶先生，我結(jié)過婚。”

    男人一愣，干笑道：“令尊是有給你定了結(jié)婚對象嗎？現(xiàn)在是二十世紀了，父輩的婚約是可以取消的，你不必太擔心?！?/br>
    “不，我十六歲結(jié)婚，二十一歲離婚?！碧K青瑤一面淡淡地陳述著，一面斜著眼睛，偷偷觀察起男人的神態(tài)?！安⑶?，不是他休了我，而是我背叛了他。我犯下了通jian罪……如果您有追求我的想法，我想，我應(yīng)當把這件事提前告訴您?！?/br>
    男人剎那間沉默了，神情微妙而有趣。

    蘇青瑤淡淡笑了，笑容藏在圍巾下，難以描述的神態(tài)，有幾分唏噓，但并非遺憾。其一，她對眼前的男人從沒有非分之想。其二，她早已預(yù)料到他的反應(yīng)。她不是處女，離過婚，并且是因為犯下通jian罪。鮮少有男人能同時接受這三點，尤其是第三點，這是逃不過的事實。

    公共汽車來了，陶先生默默送她上車，隨后離開。

    蘇青瑤回到宿舍，脫掉圍巾，倒頭便睡。

    一夜無夢。

    翌日醒來，她打開門窗，目之所及，滿是雪白，一丁點的臟污也沒有，連樹杈上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麻雀的啼叫，也干凈異常?？磥沓盟蛔⒁?，金陵城又偷偷下過了一場雪。蘇青瑤洗漱過后，換上最厚實的衣服，出門散步。

    她走在金女大的校園，漫無目的地賞雪，兜兜繞繞，不曾想竟碰見了吳校長。吳校長穿著簡樸的棉衣，戴一個圓框眼鏡，長發(fā)偏分，梳在腦后，挽成一個工整的發(fā)髻。蘇青瑤見了她，立刻敬畏地站到路旁，微微俯身道：“校長好?！?/br>
    吳校長笑著對她點點頭。“蘇同學，這么早起來鍛煉身體？”

    蘇青瑤沒料到校長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又是驚，又是羞，一時低下了頭，沒說話。

    “陳斠玄與我提過你，夸你古體詩寫得不錯?！眳切ｉL和藹地說?！艾F(xiàn)在的學生，肯在古體詩上用工的不多了。我記得你是在圖書館勤工儉學？要是有興趣，你可以在那里張貼公告，組織一個詞社，或是多寫一些詩詞，發(fā)到報刊上?！?/br>
    “我知道了，謝謝校長?！碧K青瑤的面頰浮上一層紅暈。

    “好，有什么問題隨時來找我，要是家里有困難，也和我說?！?/br>
    提到問題，蘇青瑤心弦一顫，傾訴的欲望漫上的咽喉。她道：“校長，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很難描述，但始終在心頭揮之不去，不知道您是否有空為我解答。”

    女人點頭。

    “我出身在一個舊式家庭。父親先在祖父母的指揮下，迎娶母親，生了我，之后又為迎娶戀人，想與母親離婚。母親受不了打擊，投井自殺。而父親為開始新生活，帶著我搬去上海。過兩年，他與新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全新的孩子，一個男孩。”蘇青瑤緩慢地說?！案赣H對我并不差，他教我識字、誦讀經(jīng)典，把我送到學費昂貴的啟明女學。但他并不喜愛我，至少不像喜愛他的兒子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我。而我的繼母也同樣疏遠我，興許是負罪感吧，她似是畏懼我的存在。”

    “我喜歡在啟明女學的生活，就像喜歡呆在金女大?？赡苁且驗?，這兩個地方是真正接納我的。在學校，我不是一個被故意忽視的女兒，無法得到丈夫肯定的妻子，沒有姓名的太太，而是一個會被老師夸獎的好學生，能獲得許多存在感?！?/br>
    說著，身旁傳來一陣沙沙的細響，原是幾只停在枯枝上的伯勞鳥展翅而去，輕盈的積雪隨著枝丫震顫，從樹上滑落，紛紛揚揚地灑落在花壇烏綠色的寬闊葉片。

    蘇青瑤不由側(cè)目，望了一眼，隨后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

    “但越是學習，我越能感覺到，我所經(jīng)受的一切，不是某個人的錯誤，也不是我離開了，就能當之前的一切，都沒發(fā)生。一如當下的中國，不是組織幾次游行，打了一場勝仗，便能解決的?！?/br>
    “老師，我不是一個領(lǐng)導(dǎo)者，比起上街發(fā)表演說，我更喜歡在閣樓里做學問。也不是一個獨身主義者，相反，我喜歡孩子，渴望一個真正的家庭。在那個家庭里，妻子和丈夫在乎對方的思想，彼此關(guān)愛，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也沒有誰統(tǒng)治著誰，他們?nèi)珣{自己的意愿結(jié)合，主動地、自愿地犧牲一部分自我，去完成一種崇高的、發(fā)自人格的愛。人與人之間的愛。那樣的婚姻，才能稱之為婚姻。而當他們不再愿意繼續(xù)時，社會也容許他們自由地離開，回歸一個獨立的人……可中國太難改變了，它已經(jīng)流過許多鮮血，未來恐怕要流更多的血，而人在社會面前，又是那樣渺小和脆弱?！?/br>
    “所以有時候，我會冷不然感到恐懼，從而懷疑自己的決定?！碧K青瑤環(huán)住胳膊?！叭绻业南敕?，我所苦苦追求的一切，都是錯的，該怎么辦？”

    “你說你是啟明女學畢業(yè)的？”

    蘇青瑤頷首。

    女人笑了，說：“巧了，我也是啟明女學畢業(yè)的，這樣說起來，我還是你的老學姐。”

    她一面說，一面將蘇青瑤拉得近些。

    北風微微吹拂，風與雪撲到臉上，融化成水，如同在面頰貼滿了透明的水晶碎片。

    “我與jiejie少時為讀書，以吞金自殺相威脅。父親怕了，才同意把我們送進學堂。”她說?！八悦磕觊_學，我看到許多父母送女兒來金女大，想到你們不必鬧自殺，便能有書讀，心里便是說不出的安慰。遙想民國八年，我作為金女大的首屆學生畢業(yè)，加上我，全校只有五名學生。再看現(xiàn)在，有十個系科，近百民學生。”

    “自我成為金女大的校長，教育便成了我踐行一生的事業(yè)。你們就像我的孩子。我希望你們能努力成為具有強健體質(zhì)與優(yōu)美舉止的女性。一個優(yōu)秀的人，自然會是一名好妻子、好母親。但更重要的，你是一個社會的人，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來幫助他人?！?/br>
    “你不需要證明什么，改變什么，去做詩吧，多寫文章，與陳教授一起研究漢魏六朝詩歌。做自己喜愛的事，結(jié)交朋友，同時幫助他人，存在的價值便在其中。這就是金女大校訓的含義。厚生——人生的目的不光是為了自己活著。”

    說罷，女人溫柔地拍了拍蘇青瑤被凍紅的臉蛋。

    “不早了，去食堂吃飯吧?！?/br>
    不知不覺，太陽推開稠密的云霞，升到了頭頂。

    寒假過得極快，轉(zhuǎn)眼又到了開學的時候。賈蘭珠從紐約旅游回來，給她們一人帶了一支蜜絲佛陀口紅。曹雅云則是拖了一袋果蔗來，說是奶奶非叫她帶上，分給室友吃。陶先生應(yīng)是沒將蘇青瑤的往事跟meimei說，陶曼莎對蘇青瑤一如往常，還抱怨她不來找自己玩，讓她整個寒假都很無聊。蘇青瑤則在圖書館開放后，貼出一份公告，邀請志同道合者組建詞社。

    同年，即民國二十四年，她以碧瑤作筆名，開始嘗試給《女聲》、《婦女生活》雜志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