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識
秋去冬來,不對,冬天早已來了。 別枝坐在樹下長凳上,凜白的清光透過高處淺金色葉隙晃下來,晃到她身上,輕輕地搖動。空氣帶一點寒,也確是甜潤的,地下飄出干木清而淡的味道。 遠處棧道,湖濱的蘆葦蕩隨意地曳舞,古舊水車安靜矗立,偶有兩聲野鴨的叫。 別枝手指蜷貼進棉服口袋,看去對岸肅穆的層林,在青湛天空下,染出一片片黃的,綠的,白的…… 紅衫映得冬意愈濃,日影斑斑駁駁地斜爍,碎碎亮亮。 許久,她聽見風。 銀杏葉簌簌地落到她肩上,別枝轉過臉。 女孩低眸,伸出手指,拂去肩膀與腿上一枚一枚燦金色葉片。 蹭著淺藍色毛衣內領,她稍抬下巴,呵出白氣。拾過凳上一枚銀杏葉,女孩手指捏著葉柄,睫毛垂著,細細瞧了一會兒葉的脈序。 指尖緩緩擦過銀杏扇端淺波狀的葉緣,有一點輕纖的枯硬綻于指端,那是一種,生命的質感。 別枝輕放下樹葉。她回眸,望著湖岸斜坡野蠻的芒草,肆意蕩揚,女孩起身。 她踏著道,離開。 風拂過,白色毛線帽下,女孩耳后輕軟的發(fā)絲也掠過她臉邊。 公園沒什么人,別枝下過石階蹬道,沿著卵石小路,穿過展廊,安靜地慢慢走回入口廣場。 不遠處,一個約莫三四歲裹著鵝黃色羽絨服的小姑娘,兩只小胳膊半搭開敞在身側保持著平衡,正小心地一點點地踏步在矮矮的路緣石上,腦袋后的云朵小帽還一顛一顛,像只小企鵝似的,朝前挪動。 身后,一個女人不緊不慢地跟著,看著自家小企鵝的可愛舉動,偶爾輕笑一聲:“小心一點哦?!?/br> 小姑娘慢慢挪到她這里,卻沒提防腳丫子絆住了,一個不穩(wěn),“——啊呦!”跌倒進草地里。 別枝趕快蹲下,將小姑娘扶起,抱了出來。 “……謝謝jiejie?!毙」媚镅劬η辶亮恋乜粗?,酒窩漾起,聲音也軟軟糯糯的。 別枝拈去女孩身上沾住的一片草葉,對她輕輕微笑,“有哪里摔到了么?” “沒有的。”小姑娘搖了搖頭,拍拍手指上的土,朝她笑。 女人很快趕來。 “謝謝,謝謝您。”她對別枝道謝。 別枝把女孩交給她,微頷首:“應該的?!?/br> 女人半彎身,摸了摸女孩粉嫩嫩臉頰,“有沒有摔痛?” “我沒事,mama?!?/br> “和jiejie說過謝謝了嗎?” “嗯!”小姑娘點點頭,轉過臉去看別枝,小手捏住別枝手指,還輕蕩了兩下。 別枝笑:“是。” 她俯低,看著女孩眼睛,“不過還是要注意安全啊?!?/br> 女人對她微笑致意,轉眸,牽住女孩,“來,要和jiejie說再見了?!?/br> “jiejie再見?!毙」媚镅瞿樛?,乖乖地向她道別。 “嗯,再見?!?/br> 別枝站在原地,看她們離開。 小姑娘手指牽著女人,款步款步地跟著女人走去。驀地,卻回頭,揚起胳膊,小手指從袖子里伸出,蜷住,又張開,好像一朵小花兒樣地,朝她晃了晃。 別枝忍不住微笑,也學著她的動作,回應。 直到她們行到轉彎處,離開,別枝轉回身。 女孩垂下眼簾,緩緩邁步,隨著愈要走出的終點,目光卻忽忽籠了層淡淡的怊悵。 謝謝jiejie…… 別枝眸底浮出一點輕笑,她也曾在這里的山茶園,對一個人說過:謝謝jiejie。 探身去瞧簇開枝頭的粉白色山茶,瞧得認真了,沒注意,失了衡,要倒時,被人攬住。 那時刻,風吹了上來,滿樹的花瓣飄綻,花里帶著甜味。 別枝慢慢抬眼,去望人。 十八歲遇見的人。 橫了十二年,縱使相逢應不識。 應不識。 ………… 別枝邁進院里時,林珺慕正好從廳里出來,瞧見了人,她迎上去。 “林姨?!?/br> “怎么沒提前打招呼就過來了?”女人牽住她手,笑著講道:“今天的食材還沒開始處理呢,可能要多等會兒了。” 別枝搖了搖頭,“不是的林姨?!彼粗?,微笑了下,“正好到這附近,想著很久都沒過來了,就來看一看?!?/br> “這樣啊?!绷脂B慕領著她朝院內走去。 女人忽地低笑一聲,看她道:“那要不要來后廚幫我們削土豆?!?/br> 聞言,別枝唇角抿一下,露出淺淡的笑靨,“……好?!?/br> 林珺慕引著她到了后廚,進到初加工間,洗過手,兩人坐下。 別枝左手取出一個土豆,右手握住工具刀,睫毛微垂,認真而仔細地處理。 林珺慕看著女孩手指旋刀的動作,很細致卻也利落,一顆土豆被剝得干干凈凈的。女人眼角里蘊了笑,絲毫不吝嗇地去贊:“削得好棒啊,枝枝?!?/br> 別枝輕輕抿唇。 不多久,需要處理的土豆便不剩幾顆了。 林珺慕忽地想到什么,她去看別枝,“對了,枝枝,店里的新宴已經推出了?!?/br> “上次曲小姐來的時候,和她說過。” 女孩停住動作。 林珺慕淺笑道:“有時間的話,還可以再叫上你曲jiejie一起來嘗嘗?!?/br> 纖密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別枝抬眸。女孩面上盈笑:“她去國外了,短期,應該不會回來了。” 目光捕捉到女孩手上動作的凝滯,女人眨了眨眼睛,她溫和地看著別枝,聲音輕道:“沒關系,等曲小姐回來,這里會隨時歡迎?!?/br> 手機鈴聲這時響起,林珺慕對女孩笑了笑,“枝枝,我去接一下電話?!?/br> “嗯?!眲e枝微笑,點點頭。 女人走出去。 別枝眼眸澄靜低垂,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刀片旋著土豆一下一下…… 直到最后一條正要被去斷的果皮掉上一滴血。 她垂睫。 指頭被刀片刮了一下。 別枝放好最后這顆削干凈的土豆。 按了按那只指頭,血珠凝出,流下指節(jié)。 她站起,走到水池處,打開水龍頭,手指伸到水下。溫緩水流裹著血絲,她一點一點地把手指洗干凈。 林珺慕回來,見到女孩在臺邊洗手,她笑了一下。 “……枝枝。” 別枝關下水,女孩左手指根蜷起,拇指指腹覆住食指的指節(jié),垂進袖里。 她轉身,迎向來人,微笑道:“林姨?!?/br> 從后廚離開,兩人來到廳內。 “要不要試一下我們的新宴?”林珺慕面上笑意恬然,她看著女孩,溫聲詢道。 別枝微垂了眸。 大廳外的門檻旁不知何時落了一株花籽,青磚瓦礫之上,偏那株小黃花于隙縫中生根,拔節(jié),細青的莖曳曳。 末了,女孩抬眼,輕輕笑:“先不了?!?/br> “好……”女人手撫了撫她的肩膀,漾出溫暖目光,“那就還照舊?!?/br> ………… 吃過了飯,又在院子里待了一下午,別枝出來時,已值暮色暈沉,天邊倒發(fā)白。 冬日夜長,街道旁的路燈早早地點了,照到地上—— 一地的疏落、寧靜。 別枝右手裹了裹棉服外套,她呼吸了下寒峭空氣,鼻端就浸了點涼冰冰的紅。 路邊枯黃的樹葉被風卷挾,飄蕩。 偶爾幾片輾轉到她腳下,她踩上,嘎吱碎裂。 別枝就這樣踩著光,踩著滿地的寒霜與碎葉,慢慢走著。 半晌,她停了下。 街道上空,紛紛揚揚的雪花和著昏橘色燈霧飄落。 女孩仰臉。 一粒雪落到她溫熱眼眸,別枝于是眨了眨眼眸。 那枚雪于是化開,潤出,淌到眼角,盈了一泓的清淚。 是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