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景風(fēng)門東出皇城，南行一百八十步便是崇仁坊，一坊十六區(qū)，賢國公府汪宅獨占兩條街，天家榮寵之盛，京師無匹。

    連日大雪初霽，碧空如洗。小徑曲折，叁兩行足印，庵堂竹樹掩映，檐下紗燈紅穗子晃晃悠悠，石桌擺一方紫檀棋盤，縱橫十九道。

    棋至中盤，黑白雙方局勢膠著，案前一人愁眉深鎖，五六十的年紀，鬢發(fā)花白，一手執(zhí)白子，一手執(zhí)黑子，思量甚久。

    “啪嗒”一聲輕響。

    黑棋下立二路，左下白方霎時岌岌可危。妙手天降，汪沛舟抬眼看去，來人鴉青衣袍，神色淡漠。

    宇文序彎身落座，腰間杏色香囊綴了四條珠纓，玉印相擊，聲響清泠。

    不速之客，意料之外，汪沛舟一笑，白棋沖斷，吃下黑方一子。

    溫酒壺內(nèi)外皆為白瓷，母壺蓮花形，內(nèi)盛清水，子壺筋紋十道，狀如瓜蔞。二人棋局廝殺，酣戰(zhàn)多時，紅泥小火爐，炭火燒得極旺，滾水沸騰，小瓷蓋熱氣翻涌，叮鈴鈴上下顫動，酒香彌散。

    “罷了，罷了。”汪沛舟迭聲嘆息，棋盤右下角排開兩枚白棋，投子認負。

    墨玉棋子拋入琺瑯彩棋罐，精準(zhǔn)利落，宇文序未發(fā)一語。

    侍人執(zhí)壺滿杯，陳年竹葉青，酒色豆綠，另一人上前拾掇棋子，以備重開新局，汪沛舟揚手擋下：“不必了，落子無悔，勝敗乃兵家常事?！?/br>
    仆從應(yīng)了是，拱手告退。

    “當(dāng)年第一回見，才這般高……”手背幾塊老人斑，干瘦皴皺，汪沛舟掌心懸空，與桌案棋盤大致持平，高高低低，起伏不定，二十余載春秋流轉(zhuǎn)，往事隱約一個虛影，終是略略抬高了手，“大過年冷著一張臉，合志兄說是入宮朝見，內(nèi)侍收了貼身匕首，便趁人不妨，偷偷跑去拉禁衛(wèi)的硬弓，傷了手。”

    宇文淵，字合志。

    汪沛舟嘆道：“一晃眼，多少年了?！?/br>
    熱酒傾倒，流水淙淙。

    “落子無悔，”宇文序道，“賢國公此生果然無一憾事？”

    汪沛舟朗聲大笑：“先祖乃唐越國公汪世華，隋末高舉義旗，攻占六州，擁兵十萬。唐高祖授越國公，唐太宗謚忠烈，江南六州百姓拜為‘汪公大帝’，建祠立廟七十余座，人道‘潁川世胄，吳越世家’，生于此姓，某與有榮焉?！盵1]

    “十七歲入京應(yīng)考，蟾宮折桂，御賜狀元。聞喜宴隨侍圣駕，曲江流飲千杯不倒，醉中獻詩叁首，天顏大悅，舉國士子皆低我一頭?！盵2]

    “開泰五年主理興建金水渠，淤泥肥田，引水分流，灌溉澤鹵之地數(shù)十萬畝，旱澇保收，沃土千里，新安汪氏由此富甲一方。后十年太師湯益才過金水渠，嘆為觀止，刻碑碣‘賢德之公，社稷之臣’以贈?！盵3]

    “開泰十八年，楚王獨寵妖妃南氏，賜死九皇子，戕害忠良，大興土木修建瑤臺，橫征暴斂，以至民窮財盡，餓殍遍野。我借壽宴之名召集高門望族，起兵討伐，清君側(cè)，誅佞臣，振臂一呼，天下英雄云集響應(yīng)?！?/br>
    “四十七歲時，上天金榜題名的眷顧不及叁十年后，東楚主力南下，我撤軍襄陽，避其鋒芒，叁城百姓冒死相隨；明年春，與白繼禺聯(lián)合兩軍，取長沙，克武陵，平荊州，奪許州，入上京，五戰(zhàn)五捷。”[4]

    “新朝初立，受封一等國公，重踏朝堂，手握虎符，親女入宮為妃，天子恩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文武百官無人能出其右?！?/br>
    “我這輩子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位極人臣，贊拜不名，入朝不趨。賢德傳天下，百姓莫不知。汪氏族譜，往前推一千年，往后推一千年，再尋不到第二個與我一般的人物?！盵5]

    蒼老的面容神采飛揚，猶如少年十七歲金殿答問，第一回剝離先祖盛名受到世人矚目，眉宇間盡是意氣風(fēng)發(fā)。昔年功業(yè)，他歷歷數(shù)來，仿佛又在只言片語中度過跌宕輝煌的一生。

    宇文序緘默無言。

    “如今細細想來，放不下的事，倒有一件?！蓖襞嬷鄣?。

    “何事？”宇文序問得急，話音才落便開了口。

    汪沛舟側(cè)首，宇文序目光落于窗外翠竹，清風(fēng)抖落積雪簌簌，眸中情緒看不真切。

    汪沛舟遲遲答道：“欠了沂齋一卷荷花圖許久，年前才答應(yīng)了初夏赴江南，游湖動筆，只怕又要食言爽約了。”

    歐敏園，江南神醫(yī)，號沂齋主人。

    竹葉青久置杯中，熱氣消散，汪沛舟拿起身前酒杯，笑道：“多謝陛下留老臣一個體面?！?/br>
    “云雁，是我對不住她，嘉雁……是無辜的，求陛下饒她一命?！?/br>
    仰頭一飲而盡。

    乾元六年元月十八，賢國公汪沛舟于府內(nèi)服毒身亡，年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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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汪世華生平參考百度百科詞條“汪華”，汪華，唐朝越國公，原名汪世華。

    [2]聞喜宴：又名曲江宴，唐朝科舉放榜后官府于曲江亭舉辦的宴會，皇帝親臨，與宴者亦是皇帝欽點，為王公大臣與新科進士。

    曲江流飲：新科進士于曲江乘興作樂，杯置盤中，盤隨水轉(zhuǎn)，轉(zhuǎn)至何人身前便執(zhí)杯暢飲，成一時盛事。

    [3]賢德之公，社稷之臣：參考吳質(zhì)稱司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

    [4]叁城百姓相隨：參考劉備分兵樊城，沿途十萬百姓相隨。

    [5]入朝不趨：入朝不急步而行，古代臣子入朝必須趨步以示恭敬。

    贊拜不名：臣子朝拜帝王時，贊禮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稱官職，與“入朝不趨”一樣，都是皇帝給予大臣的一種特殊禮遇。參考《叁國演義》漢獻帝賜予曹cao的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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