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柳色新
乾元七年二月三十,春分,花朝晴煖,惠風(fēng)和暢。 “還是單薄了,”宇文序摸一摸羽紗鶴氅,“再拿厚些的來。”沉璧福身應(yīng)諾,換了一領(lǐng)海龍里子的斗篷。 南婉青蹙眉道:“等你磨蹭,日頭該下去了。”宣室殿悶了一個寒冬,宇文序每每以吹風(fēng)受涼為由,不許人踏出宮室。此地原為政事中樞,陳設(shè)端嚴(yán),并無園林景致,那兩條游廊南婉青走了幾回便倦了,好容易熬到開春,欲賞太液池風(fēng)光,他又道是春氣尚寒,不許人走動。 今日午憩初醒,春陽明媚,南婉青即命人更衣,擺駕太液池,眾人勸不住忙去前殿回話,才換好衣裳圣駕已至,宇文序未曾阻攔,只說與她同去游春賞適。 “好了?!庇钗男蛏舷乱活D整飭,如掖被子般掖緊斗篷,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又止住上前攙扶的侍女,臂彎一攏,謹(jǐn)慎護(hù)在南婉青腰后,半摟著人行走。 去歲皇貴妃夢蘭,天顏大悅,特旨于次年二月開恩科,宣室殿國務(wù)繁冗,添了這樣一件大事,宇文序宵旰憂勞,數(shù)夜三更未歸,今日聽人通傳,卻不惜舍下前朝萬機(jī),親自守著她方可安心。 “請娘娘移步輦轎?!蹦薜?。 “不必了,”南婉青另有打算,“今日天氣和暖,我慢慢走過去?!?/br> 墨筠笑顏溫藹,不敢答應(yīng),眼見宇文序一頷首,方斂衽告退。 庭院階廊密密鋪了一地石磚,干凈齊整,雨天亦無泥水,卻也使得花草無地栽植,皆養(yǎng)在各色瓷盆,將就著看個意思罷了。倒是年前那只金魚大缸種了子午蓮,綠瑩瑩的小葉浮漾清水,還有幾分趣味。 南婉青瞧了一會子魚戲蓮葉,便往東向側(cè)門行去,回廊轉(zhuǎn)角三兩級石階,宇文序攬緊了臂膀,低聲囑咐:“當(dāng)心?!?/br> 這人慣是小題大做,南婉青見怪不怪,由他摟著下了階墀。 “參見貴人!參見貴人!” 乍然一聲請見,字音怪異,眾人都唬了一大跳,接著又起來兩句“參見貴人”,那聲嗓正是昭陽殿拿來的鳳頭鸚鵡,名喚白團(tuán),開了春一直養(yǎng)在廊下。 “誰在那兒說話?”南婉青問道,尋聲而去,只見鳳頭鸚鵡旁多了個竹架子,一只藍(lán)白小鳥歪著圓絨絨的腦袋看人,芝麻小眼,尖喙嫩紅,翅羽尾翎如天色湛湛,胸腹毛氄雪白。 “參見貴人!”那鳥兒張了嘴,白團(tuán)又跟著念一句。 “啟稟娘娘,”沉璧道,“昨兒內(nèi)府局送來的鸚哥,說是很機(jī)靈,會言語,還能認(rèn)得人。” “很是機(jī)靈,白團(tuán)竟學(xué)著它?!蹦贤袂噍笭枺鬄橛腥?,“可有吃食來?”沉璧連忙請了罪,命人去取。 “回娘娘的話,這鸚哥嘴刁,東西放久了便不肯吃?!蹦奚锨敖鈬皩m人一早一晚喂食,間或喂些鮮果菜蔬,都是一吃一收,不能留著教它看見。” 南婉青笑道:“活似個人樣。” “桃子,這是陛下,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墨筠溫聲指點(diǎn)。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南婉青“呀”了一聲,側(cè)眼一看宇文序,俱是喜興新奇:“它是叫桃子?” “正是,它愛吃桃兒,就得了這名字。”墨筠道,“這是皇貴妃娘娘,參見娘娘,娘娘多福多壽?!?/br> 桃子跟著又念一回,小芝麻眼一眨一眨,乖覺伶俐。 內(nèi)侍取來吃食,小小一方楊木盤有谷米果蔬八九只粉彩碟,沉璧雙手呈上,不忘請罪:“娘娘恕罪?!?/br> 南婉青興致正好,并未怪罪,拿了一小瓣桃兒片近前喂鸚鵡。宇文序見狀攔下:“仔細(xì)啄了手。”那鸚哥還不如人拳頭大小,宇文序奪過指間果瓣,送上鳥兒身前。 輕紅短喙剜了一點(diǎn)飯粒似的桃兒,咂咂幾個來回,左一口右一口,半彎桃瓣軟下薄薄一層皮。它吃得率性,磨著竹架子擦了擦嘴,忽而開口:“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南婉青見著有趣,又拿起桃兒片,徑直一送,小鳥兒已湊了上來,低頭啄一啄。宇文序不及攔下,提心吊膽看著它吃盡了,暗自松一口氣。 “多謝美人!多謝美人!” 眾人都笑道:“這鸚哥可是成精了?!?/br> 南婉青樂不可支,指頭撓了撓頸下雪色羽絨,桃子也挨著玉指蹭了蹭小腦袋,聰敏且近人,南婉青更是喜愛,將欲喂上第三回,一個小太監(jiān)道:“娘娘恕罪,這鸚哥半個時辰前才用了鮮果,眼下不宜多食?!蹦贤袂嗦犃?,只好作罷,又逗了它一會兒,看一看后頭的畫眉與紅嘴相思鳥,這才慢悠悠出了德明堂。 “你也瞧見了,一路走來極平穩(wěn),何必終日疑神疑鬼的,這兒不許碰,那兒又不許去?!蹦贤袂嗟?,宣室殿與太液池相隔百來丈,行途過半,各宮花木蔥蘢,常逢翠葉斜出朱紅院墻,草長鶯飛,春色招展。 宇文序道:“你若是喜歡,今后日日陪著你賞春散心?!?/br> “這倒不必,圣上日理萬機(jī),當(dāng)以國事為重。” “天家之事,家事亦是國事?!?/br> 南婉青一挑眉,反唇相譏:“如此說來,陛下何不整日守著妾身,區(qū)區(qū)一個午后,怎能顯出國事之重?” “當(dāng)真要我守一整日,你開了口,我自然照辦?!庇钗男虻溃爸皇俏铱邶X笨,不知什么話討你喜歡,又不比你博聞多識,話本插不下嘴,抹牌插不上手。我若在跟前晃蕩一日,怕是早惹得你煩悶礙眼,不若你自尋了樂事打發(fā)日子,逍遙快活?!?/br> “你也知道?”南婉青半是調(diào)笑半是真心。 行近太液池畔,湖風(fēng)漸起,溫厚大掌攏緊斗篷,時刻憂心她受了寒氣,宇文序道:“我知道,是我要纏著你?!?/br> 春池碧水,麗日灑落浮光粼粼,柳岸新葉微吐,柔梢披風(fēng),裊裊似綠云飄曳,香花或倚怪石,或繞亭榭,桃夭梨雪,百卉含英。浩蕩從駕合聚濯纓水閣,南婉青款步游賞春光,到底是七月多的身子,難免疲累,就近挑了一處樓閣歇腳。宮娥鋪上軟褥,燒熱茶爐,又?jǐn)[好瓜果點(diǎn)心,宇文序命人合起臨風(fēng)的窗子,轉(zhuǎn)眼便見南婉青憑欄而坐,手里拿了一塊薄荷糕,正捏著碎末子喂魚。 “用些茶水?!庇钗男蚺鮼硖m花盞,清池錦鯉踴躍,金黃火紅消解霞光,銀白如月,南婉青只抿了幾口,心不在此,胡亂塞回宇文序手中,扶著橫欄看魚兒爭食。 宇文序接了青瓷盞,飲盡杯中殘茶,也拿來一塊薄荷糕喂魚。他手勁大,糕團(tuán)一擰便散作細(xì)細(xì)碎碎的白粉,濺了自己一身,粉末飄落池水,無影無蹤。 南婉青止不住笑:“它們在水里喝夠了,不必你請吃稀粥?!?/br> 宇文序心頭悶著氣,一言不發(fā),起身又欲拿薄荷糕。南婉青拽住手,小團(tuán)小團(tuán)揪下糕點(diǎn)細(xì)屑,放入男子掌心:“陛下千金貴體,此等小事還是妾身代勞罷?!?/br> “這糕點(diǎn)不好,日后不許做了?!庇钗男蚍彩终?,細(xì)碎甜糕盡皆入水,引得群魚爭搶。 南婉青暗暗好笑:“是,它不好。” “啟稟娘娘,”沉璧懷抱一叢翠嫩柳枝,屈身見禮,“柳條與各色春花都備齊了,這花環(huán)冠子是現(xiàn)做,還是拿回去?” 南婉青道:“拿來罷?!?/br> 方才穿行柳綠花繁,目及春和景明,韶光鮮妍,南婉青生了折柳編花冠的念頭,侍女領(lǐng)命搜羅碧枝花卉,長短不一,花苞盛開半開,悉數(shù)進(jìn)獻(xiàn)。南婉青粗略凈了手,先抽一條細(xì)柳圍繞額間,比了比寬窄,再一圈圈纏上花枝柳枝。 “如何?”云鬢花冠斑斕,紫荊嬌艷,瑞香馥郁,杏花小巧,芳蕊錯落盤結(jié)碧綠枝葉,春意盎然。 宇文序道:“好看?!?/br> 話音甫落,宇文序只覺頭上一沉,南婉青將花環(huán)套來翼善冠,笑吟吟道:“好看?!?/br> 男人劍眉輕皺,大掌扶上花冠便欲拿開,南婉青扯下衣袖,不許他動作:“花環(huán)冠子重得很,我今日梳的發(fā)髻不合戴它,只怕沒幾步壓散了,你替我拿著。” “我手里給你拿著?!庇钗男騽恿肆硪恢皇?,南婉青又是一把扯下:“不成,這花冠上處處是葉兒花兒,你一手抓著,拿壞了可怎么好?” “向之……” 宇文序無言以對,百千般不情愿,南婉青倏然站起了身子,牽著他直往外走:“我歇好了,快走罷,走一圈便回去了?!庇钗男蜃钆履贤袂嗪衼y鬧動了胎氣,忙隨她起了身,手掌護(hù)著后腰,無可奈何:“好,走一走回去了?!?/br> 帝王常服著石青錦袍,并一頂雙龍烏紗翼善冠,沉穩(wěn)周正,偏偏環(huán)了圈春花春草。宇文序心性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縱使頭戴五彩花冠,心中氣悶,面容肅然如舊,讓人看不出好惡。南婉青頻頻打量,心知肚明,只扭過臉偷偷地笑。 “年初萬端生發(fā),最是辛勞,去年才辦了春闈,便是你急著用人,也不必又開恩科?!鼻皶r南婉青只顧看賞春景,遲遲察覺他眼下淺淡的烏青,隨口一句,裝模作樣的關(guān)懷。 宇文序道:“今年恩科是為孩兒開的。” 寥寥數(shù)語,深謀遠(yuǎn)慮。 本朝隔二年大比,有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三級。自古以來,殿試為皇帝評閱,故而新科進(jìn)士又稱天子門生,乃是以君臣之恩近為師生之恩,更顯恩遇親厚。宇文序話中之意,此番恩科拔擢賢才,卻是為腹中孩兒籠絡(luò)臣心。[1] 南婉青斂下眼眸,他步子大,攙著她慢慢騰騰地走,一步緊一步松,走得磕磕絆絆。 許久不語,宇文序只當(dāng)她未明深意,詳言開解:“他們?nèi)肓耸耍糜浿松γ毁F,皆因孩兒降世,日后輔佐新帝,先有了三四分忠心。” “這想的未免太遠(yuǎn)?!?/br> 宇文序從容應(yīng)聲:“我們一家和樂,長長久久,自然要想得長遠(yuǎn)。” —————————— 注: [1]大比:隋唐以后泛指科舉考試,明清亦特指鄉(xiāng)試。此處取前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