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七年三月廿二，丁巳月己巳日，司天監(jiān)占曰：諸事不宜，馀事勿取。

    宣室殿。

    宇文序方議定鄜州軍餉漕運(yùn)一事，近臣領(lǐng)旨告退，彭正興上前添茶，稟道：“回陛下，皇貴妃娘娘生產(chǎn)，穩(wěn)婆與太醫(yī)都去……”

    “何時(shí)傳的話？何不早些來報(bào)？”朱筆啪地砸落犀角筆山，宇文序登時(shí)起了身，彭正興急忙追去：“小半時(shí)辰前德明堂來了人，陛下與參政商議要事，奴才不敢……”

    宇文序斥道：“蠢才！”彭正興收斂了聲氣，不敢多言。

    金殿華堂時(shí)有宮人出入，神色匆匆，肅靜如往日。宇文序倉促趕至，卻見正堂主位端坐成太后與皇后二人，只得煞住腳步，見禮道：“兒臣參見母后，母后金安。”

    “急什么，趕成這樣?！背商蠓畔虏璞K，不緊不慢，皇后福身一禮，退去下首客席。

    “皇貴妃她……如何？”宇文序近前回話，站著身，并未落座。

    成太后道：“還早著呢，才半個(gè)時(shí)辰，你忙你的去?！?/br>
    宇文序疑道：“半個(gè)時(shí)辰還不得好？”

    “你當(dāng)說話似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出來了？”成太后道，“半個(gè)時(shí)辰也就起個(gè)頭，還有生了一夜的，她又是第一胎，時(shí)辰短不了。你不必在這干等，顧著正事要緊?！?/br>
    宇文序答了是，腳下卻往后殿走去，唬得宮人伏地請(qǐng)罪，成太后也忙叫住人：“你往哪里去？”

    宇文序道：“兒臣去瞧一瞧她?！?/br>
    成太后厲聲呵斥：“胡鬧！豈有大男人進(jìn)喜房的，成何體統(tǒng)?！?/br>
    宇文序不則聲，守在菱花紗櫥跟前，不進(jìn)不退。

    “啟、啟稟陛下，”一個(gè)老嬤嬤叩首道，“男子進(jìn)喜房不祥，陛下掛念娘娘，若留在堂中坐守龍氣，娘娘必定吉慶安康?！?/br>
    成太后道：“正是這個(gè)理，哀家已吩咐明德寺法師誦經(jīng)福佑，凡事都有講究，莫壞了規(guī)矩?！闭Z罷瞧了彭正興一眼，彭正興會(huì)意，上前請(qǐng)道：“陛下……”

    宇文序回身入座，侍人奉來茶水點(diǎn)心，垂首告退。天zigong室進(jìn)深寬闊，不聞寢殿聲息，宇文序只見宮人來往進(jìn)出，各色衣袂眼花繚亂，耳畔心顫沉沉。

    天光西斜，宮人回稟偏殿擺了晚膳，請(qǐng)圣駕鳳駕移步用飯?；屎竺Ψ龀商笃鹕?，另一頭的人雖也起了身，直挺挺站著，悶聲不動(dòng)，玄青色衣袍嵬然淵默，如崇山吊影崢嶸。

    “守了半日，該去用膳了?！背商蟮馈?/br>
    宇文序揖別道：“兒臣恭送母后?！?/br>
    成太后道：“你心急是一回事，我們豈有不心急的？可這飯?jiān)跄懿怀?？?/br>
    宇文序又不答話，成太后方欲再勸，墨筠福身道：“回陛下，陛下心系娘娘，娘娘才剛用了參湯，陛下不必憂慮，保重龍?bào)w?！?/br>
    偏殿侍奉三位貴人，珍饈美饌一席四十八道，宇文序食不知味，胡亂吃了幾口，便欲重回正堂坐侯，怎奈成太后用膳精細(xì)，待到端上漱口清茶，宇文序已枯坐二三刻鐘。出了偏殿四合暮色冥暗，德明堂張燈光明，隱約腥氣彌漫，小宮女捧著一盆泛紅血水，正與主上一行人迎面撞見，手忙腳亂跪地參拜：“參見陛下，參見太后娘娘，參見……”

    宇文序問道：“何人失血？”

    小宮女道：“娘娘的……”話音未落，宇文序三兩步直往內(nèi)殿闖去，成太后拉人不住，急道：“生孩子豈有不出血的……”

    眾宮人長跪告罪，攔著人不許越禮，“陛下三思”“陛下恕罪”“陛下息怒”嚷了一通，又是拿“男人入喜房不祥”勸止，宇文序輕易脫身眾人阻絕，沉聲道：“朕乃天子，九五之尊，何來不祥？”

    “娘娘辛苦，娘娘再用些勁兒……”

    南婉青頭一回生產(chǎn)，她早知婦人生育尤為苦痛，與隨隨要了去痛的符咒。今日三兩個(gè)時(shí)辰熬下來，痛倒是不痛，只是長久沒個(gè)了斷，累卻累得緊，她雖躺著使力，竟如頃刻不歇跑了大半日般，滿身濕淋淋的熱汗。

    “外、外頭……鬧……什么……”南婉青問道。

    漁歌輕手拭去滾滾汗珠，轉(zhuǎn)頭問了小丫頭話，回道：“陛下鬧著要進(jìn)來，嬤嬤攔不住?！?/br>
    南婉青吊著一口氣，咬牙道：“你去……攔著……”折騰了這半日，蓬頭垢面，一身血污尿水，若是讓宇文序瞧見這狼狽模樣，此生恩寵也該到頭了。

    漁歌不敢違命，汗巾子給了秋靈，趕忙出去攔駕，才轉(zhuǎn)過簾子便撞上宇文序，勸解的話還未出口，宇文序已奔著寢殿而去。

    房內(nèi)一眾丫鬟婆子大驚道：“陛下，萬萬不可……”

    宇文序置若罔聞，徑直撩開幔帳趕去床榻邊，秋靈方勸了一聲“陛下”，即聽一聲森冷敕令：“退下?！?/br>
    秋靈只好退居一側(cè)。

    “青青……”宇文序半伏著身子倚上床榻，憂心暫定。此處腥氣濃厚，榻上人細(xì)白玉手緊抓被褥，青筋嶙峋，方且安寧的心緒復(fù)又搖搖慌亂。

    “你……出、出去……”南婉青擰過臉，氣若游絲。

    “我哪兒也不去，”宇文序只恐她抓破了皮rou，將小手圈攏掌心，“不怕，陪著你。”另一手取來汗巾子，輕柔擦拭頸側(cè)汗水，他倒不曾起疑為何不見南婉青容色，只悉心拭凈頸項(xiàng)與小半下頜的熱汗，滿懷憂慮。

    方才穩(wěn)婆乍見外男入室，不免唬了一跳，又聽宮女見禮喚作“陛下”，更為驚惶。幾人偷眼瞧著陛下愛惜皇貴妃的模樣，著實(shí)信了圣眷偏寵的風(fēng)聞，小心開了口：“娘娘用些勁兒，那頭快出來了……”

    南婉青煎熬一日，已然氣虛身弱，精疲力盡，偏生宇文序闖進(jìn)來守著，她還須顧及儀容周正，頸子擰得半晌折磨。心下憤恨，免不得拿手理了理鬢發(fā)眉目，這才回過頭，怯生生道：“疼……”

    玉容蒼白如紙，杏眸盈盈，煙眉輕蹙，端的是楚楚嬌弱的病美人。宇文序疼惜不已，兩手合著纖白素手，百般摩挲，不知如何是好，只道：“青青，你掐著我……”

    南婉青搖搖頭，氣息奄奄：“疼——”

    “娘娘再用勁兒，快了快了……”

    宇文序生怕她昏睡過去，一聲聲喚著名字，南婉青一時(shí)清醒一時(shí)糊涂，參湯喂一口吐半口，消息傳去正堂，成太后亦是憂思重重。

    “母后不必焦心，皇貴妃吉人天相，又有陛下與太后庇佑，定然順?biāo)彀部?。”皇后攙扶成太后就坐，溫聲寬慰。

    “你……”成太后話未張口，一陣啼哭影影綽綽自屋后而來，嚯地站起身，“你們可聽見了？”

    眾人笑道：“聽見了，皇貴妃生了！”

    “是小皇子，”兩三個(gè)小丫頭跑出來，爭相報(bào)喜，“回太后娘娘，回皇后娘娘，是一位小皇子?！?/br>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喜獲麟兒，喜得貴子?！?/br>
    宇文序只看著榻上昏昏沉沉的人，無心理會(huì)，軟著聲喚道：“是兒子，青青，我們有了孩子。”

    南婉青心力交瘁，倦眼迷蒙，微微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陛下瞧瞧小皇子?！庇裟飳⒐M(jìn)百子被的小嬰孩抱近前來，喜的無可不可，宇文序掃了一眼，便讓過身請(qǐng)郁娘上前，獻(xiàn)寶似的引人細(xì)看：“青青你瞧……”

    南婉青半抬睡眸，那小娃娃紅通通一團(tuán)軟rou，兩眼尚未睜開，大張著嘴哭鬧，不由說道：“真……真丑……”

    “小孩子豈有丑不丑的，都是這樣兒?！庇裟镄Φ?，又將襁褓送進(jìn)宇文序懷中，“陛下抱一抱?！?/br>
    宇文序手足無措接下孩兒，兩只臂膀不聽使喚，怕松又怕緊，好容易抱穩(wěn)裹著布團(tuán)的rou團(tuán)，大約他是哭累了，聲嗓漸漸小下來，宇文序端詳些時(shí)，道：“鼻子像你?！?/br>
    南婉青道：“丑……不像我……像你……”

    宇文序輕吻孩兒小臉，又俯首吻上南婉青眉心：“是，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