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百日夭
人間七月,出了伏天仍是燠熱,高樹蟬鳴烈日,聲聲嘶啞。 明鏡映朱顏,柔長青絲垂散肩頭,如畫筆設(shè)色,水墨流漓。宮娥攏起一把烏發(fā),梳櫛平順,便欲抹上茉莉油,南婉青道:“今日不見客,散著罷?!笔犷^侍女恭順應(yīng)諾,放了花油小罐,長發(fā)挽幾個鬏髻,大半散在身后,只束了條輕綢帶。 冰凌一夜化水,碎晶浮漾,宮人舀出清水,復(fù)添入新鑿寒冰。漁歌擺好早膳,打了簾子進(jìn)來,恰見得宮娥挑揀首飾,染牙妝奩層層抽開小屜子,金鳳釵,明月珰,八寶瓔珞,五色珠翠盈奩,環(huán)佩琳瑯。 南婉青“咦”一聲,頂上的描金屜子本放著一對綠萼珠花,眼下卻多了只赤金小鐲,那鐲子細(xì)細(xì)小小,長命鎖式樣的鈴鐺墜子也只有指甲大,一瞧便是小兒物件。南婉青抬手取來,問道:“為何收了這兒?” “回娘娘的話,近日點(diǎn)檢百日宴的賞賜,約莫下人忙昏了頭,一時疏漏,娘娘恕罪。”漁歌說著伸了手,“奴婢這就放回去?!?/br> 南婉青卻道:“不必了,過會子我去瞧小點(diǎn)兒,試了再收也不遲。” 前些日子這孩子身上起了紅疹,吃不進(jìn)奶,睡著又時??摁[,太醫(yī)道是伏天炎熱,嬰孩易染暑氣,以透風(fēng)清涼的所在將養(yǎng)為佳。原先小點(diǎn)兒歇在寢殿挾屋,后移去偏殿,房宇軒敞,兼召司藥女史精心侍奉。上回南婉青瞧了孩兒,酣睡小臉紅疹未消,稍見清瘦,乳母回話吃得少,好在睡得是安穩(wěn)了些。 漁歌訕訕縮回手,笑道:“娘娘改日去罷……” “為何改日?” 眾宮人偷眼瞧著漁歌,心里直打鼓,漁歌又一笑,說道:“醫(yī)官新開了藥方子,熏的什么草,偏殿盡是草灰藥氣,嗆人得很。娘娘向來愛潔,過幾日再看罷?!?/br> 南婉青道:“藥草罷了,不妨事?!?/br> “何況不日去往相國寺,那經(jīng)書好幾冊子,都要抄的,只怕娘娘趕不及?!睗O歌道。 小兒害病不愈,成太后擬議拜謁佛門求福,前日南婉青去了萬壽宮,議定相國寺。成太后還賞了幾卷孤本佛經(jīng),叮囑抄錄供奉,又叮囑齋戒五日,以示心誠。 數(shù)支通草花斜簪烏髻,似春日香雨零星,遺落發(fā)間,鏡中人一襲竹月色羅衣,未施粉黛,清淡簡素。南婉青站起身,不以為意:“一個院子里,去一遭能耽誤多少工夫?還有三日,不急這一時。” “是,”漁歌一福身,“這個時候,興許小殿下還未醒呢,娘娘……” “醒不醒,什么要緊?”南婉青道,算來已有兩日不見孩兒,前日是萬壽宮,昨兒尚儀局來人教導(dǎo)皇貴妃冊封禮儀節(jié),嘮叨一整日,今日總算得了空閑。 漁歌忙上前扶著人:“娘娘恕罪,早、早膳已備好了,娘娘先用過飯,說不準(zhǔn)小殿下便起了?!?/br> 南婉青道:“我還以為你打的什么算盤,卻是為這個,自然是用了早膳再過去?!?/br> 漁歌頷首一笑,不敢多言。 致齋第二日,戒葷食且茹素,清粥小菜,唯綠與白二色,時鮮花糕略有滋味,南婉青草草用過膳,漱了茶水便去偏殿。東方秋陽若暑日,庭院十余步腳程,煚照炎炎,南婉青畏熱,身上微微發(fā)了汗,清涼殿宇未有焚火煙氣,竟不見幾個人影,屋內(nèi)搖床亦是空空蕩蕩。 “怎么一回事?” 眾宮人伏身叩首,誠惶誠恐,漁歌也慌忙跪地,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南婉青冷聲道:“孩兒何在?” “娘娘恕罪,娘娘息怒?!睗O歌又是叩首,“昨夜小殿下不好了,陛下、陛下便請去崇仁殿,開陽事道場,眾法師一同誦經(jīng),求神靈賜福……” 昨夜小殿下不好了…… “昨夜?” 漁歌道:“娘娘已歇著了,陛下顧慮娘娘憂心,吩咐莫教娘娘知曉。奴婢只守著娘娘,首尾一概不知?!?/br> 怪道昨夜宇文序回來得遲,今兒早早又走了。 “崇仁殿?” 東宮非一宮之名,有七殿兩宮一館,威赫堂皇,太子居于崇仁殿,故諱尊東宮。近午炎日如火,宮道遙遙行來一頂鸞鳳輦轎,崇仁殿守衛(wèi)不識內(nèi)宮車駕,只見一名衣裙素凈的女子落下步輦,不明底細(xì),例行高聲呵斥:“何人擅闖崇仁殿,圣駕在此,不得沖撞?!?/br> 漁歌道:“這是皇貴妃娘娘?!?/br> 眾人都變了臉色,未及行禮,一個小太監(jiān)當(dāng)先奔去殿內(nèi)。 “站住?!?/br> 小太監(jiān)登時煞住腳,噗通一跪,不敢動作。白玉石階,朱紅門檻,南婉青拾級而上,一步踏進(jìn)崇仁殿正門,行途烈日灼灼,丹紗幔帳不過遮掩一二分毒熱,鬢邊細(xì)碎發(fā)絲浸透汗水,幾縷粘連額角,如同精巧畫皮霉?jié)竦陌毯?。小太監(jiān)伏地垂首,青石磚拂過花綾裙裾,銀線纏枝,行動流光漪漣,小太監(jiān)越發(fā)低了頭,只聽一聲“領(lǐng)路”,又忙磕頭起身。 從駕侍官候命正殿階墀,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人,趕去殿內(nèi)回稟。不多時高臺便有烏泱泱的人下來,為首一身藏藍(lán)衣袍,他走得緊促,大步流星,暗色羅袍臨風(fēng)獵獵,未著素服。 “大毒日頭底下,你怎么來了?”宇文序迎上人,炎陽毒辣,他也不禁半垂眼眸。 南婉青道:“小點(diǎn)兒呢?” 早秋尚遺暑熱,她側(cè)首問他,腳步匆匆,豆大汗珠一顆顆滾落臉頰,留下光暗斑駁的水線,不覺面色唇色慘白如紙。 宇文序心如刀割,只慌手拭汗,不知如何答話:“青青,我……” 久久無言,南婉青再不看他,徑直闖入正殿。 高堂香案火燭沖天,月初百日宴張燈結(jié)彩,此刻又是一番模樣。瓜果供奉壘起半尺寶塔尖,花花綠綠,小山似的拱繞搖床。兩旁盤坐百余名紅衣道士,雙手迭置身前,闔目誦經(jīng),上首一位紫衣天師,手執(zhí)玉朝簡跪拜,老態(tài)龍鐘。[1] “參見皇貴妃娘娘?!睂m人參拜糅雜喁喁念經(jīng)聲語,邈若山河。 殿中獨(dú)有一人未曾見禮,皇后金冠鳳袍,紅妝齊楚,華服女子靜立香案下首,一言不發(fā),似是恭候南婉青進(jìn)前拜見。 南婉青推開拭汗人的手,身朝堂中供奉桌案步步行近。佛道二家敬獻(xiàn)陳設(shè)大同小異,俱是香燭花果,道門尤供奉七寶漿,為日精寶漿、月華寶漿、星精寶漿、甘露寶漿、金液寶漿、靈光寶漿、玉匱寶漿,各以紫金高足碗橫列案幾,七只碗盞鑲嵌七色寶石,光輝燦然。[2] 紫衣天師跽跪念誦,眼見披發(fā)女子沖撞齋壇,不敢阻攔。天家供品豐盛,里外三層,南婉青隨手理出一條曲折小徑,嬰孩搖床滿是黃紙符箓,被褥翻折一角,隱約亦為道門符紋。三月小兒衣冠齊整,天氣燥熱,殿內(nèi)燃燭焚香更似蒸籠一般,他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裹著織金錦袍,閉目安寢,不吵不鬧,小臉紅疹暗淡,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青……”宇文序緊跟身后,南婉青扶著搖床,凝眸打量小點(diǎn)兒睡容,默然不語,宇文序生怕有何不測,開口輕喚一聲,卻見她掏出一個金鐲子,套上孩兒小手。 南婉青皺了皺眉:“似乎大了些?!?/br> 鈴鐺小鐲空懸細(xì)嫩手臂,長命鎖晃晃悠悠墜下軟褥,悄無聲息。 “是,”宇文序應(yīng)和道,“是大了些?!?/br> “回去再改改?!比∠妈C子,南婉青轉(zhuǎn)頭離了齋壇。 宇文序一怔,恍然人已踏出幾步遠(yuǎn),連忙追上:“你……回去?” 南婉青點(diǎn)點(diǎn)頭:“我回宮去了?!?/br> 她答得利落,分明面容血色盡失,懨懨蒼白,可眉目間神色淡然,行止一如往日。宇文序仔細(xì)端詳,拿不定主意,斟酌良久,只道:“我、我陪著你回去?!?/br> “不勞駕,你忙著罷?!?/br> 宇文序道:“先送了你回宮,我再來……” “不必?!蹦贤袂嗤崎_人,自顧自往殿外去。 宇文序愣一愣,復(fù)又追上:“你坐我的輦轎回宮,寬敞些?!闭Z罷吩咐人備下冰凌,又吩咐侍女入輦打扇。崇仁殿香火旺,熱氣蒸騰,南婉青鬢發(fā)久濕未干,薄薄一片新汗,宇文序拽著人交代話,一會兒扇風(fēng),一會兒擦汗,絮絮叨叨。 “青青,等我回去?!?/br> 宇文序攜起南婉青一雙手,小小金鐲緊攥指間,勒出白皙指節(jié)幾道鮮紅斷痕,再抬眼,四目相對,她只是不耐煩:“知道了……” —————————— 注: [1]朝簡:又稱手板、笏、玉板或朝板,是道教科儀中常用法器之一。 [2]七寶漿:出自《太上大道玉清經(jīng)》,簡稱《玉清經(jīng)》,道書,十卷,約為南北朝時期成書,作者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