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試無鹽
乾元七年七月二十七日,戌時(shí)二刻清寧宮報(bào)喪,中宮誤食病發(fā),鳳駕仙去。 是夜,滿天星斗。 宣室殿重檐琉璃瓦,正脊雙龍飛翹,南婉青一手枕著琉璃螭吻,臥看天宇星河,離魂之身輕煙一縷,未覺中宵風(fēng)露冷。昨夜殘?jiān)虑逵?,千里蟾光,而今迢迢銀漢漫流蒼穹,失卻一鉤彎月,今時(shí)昨日別無二致,暮去朝來,人間春盡又一秋。 隨隨同坐德明堂屋脊,點(diǎn)檢十七日卜算簽文,兩夜一日埋頭苦算,終于伸了個(gè)懶腰:“都細(xì)細(xì)查過了,未有可疑女子蹤跡?!?/br> 南婉青淡淡應(yīng)一聲。 “查不出,這可如何是好?”隨隨一看仰臥翚甍之人,心有顧慮。 “查不出……”南婉青道,“興許便是沒有?!?/br> 隨隨茅塞頓開:“有道理,倒也不算白忙一場(chǎng)?!?/br> 南婉青仰看星夜,疑慮未消,更添重重心事。 “如此無事,我且去了?!彪S隨拍拍衣裙,起身欲走。 “慢著,”南婉青坐起身子,心神不寧,“他,他……” “他待我似非假意,而是……真心?” 隨隨道:“他……是誰?” “宇文序。” 她不愿開口一般,三字音聲倏然而過,短促如長天星馳。 隨隨點(diǎn)點(diǎn)頭:“那幾個(gè)男人有誰不是真心?先前什么大王的,你送上毒酒,他不也喝了?” 南婉青卻道:“那不一樣?!?/br> 隨隨疑道:“如何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br> 隨隨道:“是,真心又如何?假意又如何?莫非他以真心待你,你便以真心待他?” 南婉青忙答言:“自然不是?!彼龔?fù)躺下身子,半倚屋脊威嚴(yán)吻獸,心煩意亂:“我只想不通他為何動(dòng)的真情,若是他癡心癡情,自然于我們有好處??煞彩驴傆芯壒?,糊涂認(rèn)下,并非明智之舉?!?/br> “那一干酒色之徒且不必說,宋閱喜好知書達(dá)理的才女,楚王喜好嬌弱天真的美人,二者皆有跡可循。當(dāng)年你我查探宇文序心儀女子,一無所獲,我還曾疑他有斷袖之好,又查了心儀男子,亦是空無一人。如今他真心待我,你不覺古怪?” “有何古怪?你也曾說‘知好色則慕少艾’,男人皆好美色。”隨隨道,“你一只鼻子便捏了有七八回,如今竟想不通是為何?” 南婉青默然,暮色茫茫,太極宮金鑾飛甍,樓閣殿宇如暫收獠牙的困獸匍匐腳下,一步踏錯(cuò),萬丈深淵。 隨隨不欲多作糾纏:“我本修煉遇阻,又陪你胡鬧這些天,已是仁至義盡。凡塵俗事,你若執(zhí)迷不悟,我也渡不了你。” 南婉青垂眸辭別:“叨擾神君。” “倘若還是想不通,你只好生想想,若無我,若無這副樣貌,你能得來誰的真心?” 隨隨揚(yáng)手一揮,須臾芙蓉香帳,衾枕軟羽,沉睡雙眸忽而睜開,南婉青蘇醒床榻,如夢(mèng)非夢(mèng)。身側(cè)之人橫攬腰肢,深宵岑寂,擁懷好眠,男子氣息浮動(dòng),溫和舒緩。 ——若無我,若無這副樣貌,你能得來誰的真心? 南婉青了然一笑,心悅誠服。算來六七年共枕,聲息諳熟,今夜忽覺煩擾,她悄然移開男子臂膀,睡去寬闊處,卻教人擒了手,又往懷中摟緊一些。 “怎么了?”宇文序半睡半醒,厚重胸膛貼上來,語調(diào)喑啞。 他力氣大,南婉青掙脫不得,只好說道:“我……我解手去?!?/br> 宇文序翻過身,便欲張口喚人,一個(gè)“來”字方出了半聲,南婉青手快捂住嘴:“你睡著罷,喚來小太監(jiān)也不頂事?!?/br> “夜里涼,披上衣裳?!庇钗男?qū)⑷朔砰_,迷迷糊糊睜了眼,不忘囑咐。南婉青隨口答應(yīng)一句,趿著鞋落下龍鳳錦榻。 幽微蓮燈數(shù)盞,紅帳空濛。宣室殿原為天子居所,禮用諸黃,南婉青慣用朱紅綃帳,宇文序便命人換下,亦隨她喜好夜燃沉水香。寶鑒朱顏,金銀平脫玉鏡臺(tái),花鳥蕓蕓,南婉青正坐妝臺(tái),端詳鏡中姿容。月眉春黛,杏眸秋水,一點(diǎn)瓊鼻小巧,絳唇濃,香腮雪,青絲擾擾煙柳垂,秀項(xiàng)削肩,玉脯楚腰,她精雕細(xì)琢的鳳儀國色,蠱惑當(dāng)世男子,未嘗失手。 好相貌的便利她自然清楚,從前南府仆婢是粗使還是近身侍奉,頭一樣看的便是相貌,同為庶出女兒,十二娘得老夫人青眼,教養(yǎng)身前,亦是緣于模樣?jì)珊┫踩恕M﹥喝雰?nèi)宮,漁歌與小六子青梅竹馬之誼,沉璧沒罪掖庭勞役又得執(zhí)掌文書,禍福無常不假,說到底這三人樣貌,已是上天恩賜最大的福氣。 相貌平庸的冷眼她也清楚,倒不必惡言相向,處處刁難,只需視而不見。期盼視而不見,苦難視而不見,好似眾人心照不宣放任自生自滅,少一頓茶飯餓不死,少一件衣裳凍不死,害了病得來一句“這蹄子又躲懶”。 身無一技之長的女子,唯有容貌可供人評(píng)點(diǎn)一番。 銅鏡燭影,玉容半明半昧,如同史書回魂的半面妝,一半傾城絕艷,一半死氣沉沉。 案上一只麒麟送子象牙粉盒,光潤玲瓏。數(shù)月前成太后造訪,言說洗三禮賀書一事,送來綾羅脂粉,道是留用或賞人,還有意提了一句,那象牙盒子是娑羅國上貢的珍珠香膏,滋潤養(yǎng)肌,中原很是難得。彼時(shí)太后鳳駕回宮,侍人便呈上過目,原本南婉青不甚留心,粗粗一瞧,卻見這珍珠膏子竟有羊躑躅花粉。 羊躑躅俗名鬧羊花,羊食其葉往往躑躅而死,是以得名,其株花與葉含毒最重,入口可致命,觸膚可潰爛。南婉青未有打算與成太后撕破臉,先前不曾聲張,只命人放去妝臺(tái)顯目處,老太太親手送來的把柄,豈有不好好拿捏的道理。 指尖挑開象牙鏤花小蓋,玎玲輕響,寶石長護(hù)甲剜出一塊珍珠香膏,仔細(xì)抹去燭火照臨的半張面容,自眉彎起,至鼻尖,肌膚微微刺痛。南婉青端坐鏡前,花漏點(diǎn)滴,窸窸窣窣長夜流淌,瑩潔若無瑕白瓷的皮rou漸漸泛紅,青紫,繼而腫脹,生發(fā)膿瘡。 半明半暗的一張臉,半壞半好,猶如顯露真身的畫皮妖,人皮凋零,陰郁悚然。 南婉青返歸枕榻,背身而臥,方且睡下身后人便摟上來,宇文序一身熱氣,攬著腰,大掌攏起一雙冰涼纖手,又是氣惱又是憐惜:“手這樣冷,又不穿衣裳……” “濕了水,自然是冷的?!蹦贤袂鄴觊_手,不欲理會(huì)。 宇文序又攥住懷中人雙手,寬厚掌心溫?zé)岫值Z,睡語呢喃:“我給你焐著。” 南婉青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由他獻(xiàn)殷勤。 昔年李夫人病容憔悴,臨死不肯見漢武帝,保全舊時(shí)花容月貌,反倒促成武帝一生念念不忘。人心不可信,何況君心,所謂葉公好龍者,又豈是當(dāng)真喜好騰云駕霧的飛龍。 夜闌天明,樓頭晨鐘悠遠(yuǎn),響徹京師。 “陛下,該起身了?!迸碚d叩首回稟。 南婉青恭候多時(shí),先一步纏上宇文序脖頸,如常嬌嗔混鬧:“向之,不許去——” 鴛枕耳鬢廝磨,鼻息半寸,他惺忪睡眼似驚夢(mèng)魘陡然睜大,慌不擇路推開懷中鬼魅,力度之重收束不及,咚一聲跌去榻下。 南婉青又湊上前,一夜毒發(fā),臉上已不知什么模樣:“這是怎么了?” “你的臉……”宇文序爬起身來,心有余悸。 “我的臉怎么了?”南婉青渾然不覺,兩手撐著床沿,仰起臉,“你可不是最喜歡這張臉?” 眼前人劍眉緊皺,欲言又止,終究只往后退了幾步。他毫無偽飾的驚恐與厭惡,正中下懷,南婉青如愿以償。 “你的臉,傳太醫(yī)罷……”宇文序皺眉道,“這些時(shí)日且回昭陽殿去,安心養(yǎng)病?!?/br> “為何回昭陽殿去?”南婉青明知故問,益發(fā)來了作弄的興致,“向之可不是最喜歡與我在一處?”她匆匆下了床榻,如往常奔去他懷里。 宇文序側(cè)身躲避,南婉青撲了個(gè)空,便順勢(shì)栽倒,捂著膝彎叫痛。 “送皇貴妃回昭陽殿?!苯鹂诹钕拢妼m人齊齊應(yīng)“是”。 ——若無我,若無這副樣貌,你能得來誰的真心? 起初這話她信了十分,如今便信了有十二分。 南婉青兀自伏地叫嚷疼痛,委屈不已。玄色長袍翩翩而過,宇文序徑直去更衣,未曾駐足片刻。 她成心用甜得膩人的軟調(diào)子喚“向之”。 玄衣身影闊步離去,置若罔聞。 南婉青總算放心。 她為何猜疑此人動(dòng)了真情? 愚不可及。 “陛下,卯時(shí)二刻了……” 男人壓低了聲道一句“下去罷”。 鸞帳晨光熹微,南婉青昏昏沉沉醒轉(zhuǎn),一手輕揉額角,夢(mèng)斷魂勞。方才入寐見聞宛然如真,卻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mèng)。 宇文序生怕吵惹懷中人安歇,小心翼翼起了身,退去榻沿穿鞋襪。不想南婉青一把抱上來,嬌聲纏鬧:“向之,不許去——” “青……”宇文序回手圈攬嬌人兒,哄勸的軟話才到了嘴邊,登時(shí)噤聲。諳熟樣貌一夕之間面目全非,膿腫皮rou或紅或紫,鼓脹猩紅血絲如蛛網(wǎng)糾纏,女子一眼澄明,一眼紫紅腫大只得半睜。 南婉青佯裝倦眼朦朧,等著看好戲,等著他狠手推開人,等著他如夢(mèng)中一般驚慌失措,原形畢露。 男子圈攬腰后的臂彎愈發(fā)收攏。 “你好生歇著,我先去前殿議政,過會(huì)兒再來陪你?!庇钗男驌е艘迫フ黹?,掖緊羊絨軟衾,一貫的慢聲細(xì)語。 南婉青不由生出好勝心,他分明有一瞬失神錯(cuò)愕,這戲竟還能演下去。 后頸上纖柔雙臂一使力,又將宇文序拽近些許,南婉青有意抬起下巴,朱紅唇瓣送去宇文序眼前,潰爛半面一并送上前去:“你作個(gè)嘴兒,我便聽你的話。” 看這夫妻恩愛的戲誰唱得過誰。 宇文序眉宇含笑,俯首一吻,耐著性子哄道:“你好好歇著,過會(huì)兒我便回來了?!闭Z罷又是一吻。 他…… 南婉青許久緩不過神。 宇文序拿下勾纏肩頭手臂,掖入松軟被褥,又囑咐了幾句歇息的話,這才起身更衣。 “娘娘不慎傷了臉,切莫大驚小怪,去傳太醫(yī)?!?/br> 東閣之外,他悄聲差遣宮人。 “殿內(nèi)鏡子都撤下,尋個(gè)由頭,莫教她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