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章得寸
翌日。 宇文序一覺醒來,衾冷香殘,枕邊人不知去向。 “來人?!?/br> 小太監(jiān)急慌慌趕至,隔著委地紅綃帳,躬身候命:“陛下吩咐?!?/br> 天色薄曉,頎長身影踏出紅帳,男子寢臥衣袍單薄素凈,行止飄然落拓,偏偏沉著一張臉,天威凌人:“青……娘娘何處去了?” “娘、娘娘?”小太監(jiān)不知所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這皇貴妃娘娘可不是與陛下歇在一處。 秋靈隨后趕來,忙不迭見禮:“陛下……” “娘娘何在?”宇文序沉聲又問。 “娘娘?”秋靈亦是摸不著頭腦,“娘娘……娘娘是在歇息?” 皇貴妃下落不明,德明堂鬧了個雞飛狗跳。 “啟稟陛下——”彭正興火急火燎奔走入殿,小太監(jiān)服侍主上更衣束發(fā),宇文序心中焦急,自將披上衣袍汗巾穿戴,手忙腳亂,眼見彭正興一撩袍子便欲下跪,揚聲喝止:“說?!?/br> “回陛下,東門上夜的小太監(jiān)回話,大約半個時辰前,一個裹了紅斗篷的人,拿著宣室殿掌事的令牌出去了?!迸碚d道。 宇文序疑道:“紅斗篷?” “是,”彭正興應諾,“說是一身遮得嚴嚴實實,看不清模樣?!?/br> “多早晚去的?” 彭正興道:“寅正前后,永巷敲了五更?!?/br> “他可知去了何處?”宇文序匆促拾掇衣冠,八九分齊整。 彭正興道:“他不敢多問,只看著人出了門,往北邊走了?!?/br> 北邊…… 太極宮坐北朝南,宣室殿為內(nèi)外宮之界,北去內(nèi)宮,南去外朝,好歹人在禁宮,未出宮門。 漁歌聞言去點了衣桁的裙衫,福身回話:“啟稟陛下,確是少了一件水紅羽紗斗篷。娘娘……”漁歌頓一頓,不忍道:“娘娘鞋履一只未缺,怕不是……” 方才宇文序匆匆起身,男子木屐之側便是一雙月白絲履,彼時心急,晃一眼未覺有異。 后廷三宮六院,她傷重未愈,身子弱又赤著腳,不聲不響去了何處…… “昭陽殿可有消息?”宇文序問道。 漁歌道:“郁姑姑領著人回去了?!?/br> “太液池,也差人去尋?!庇钗男虺烈餍r,“還有東宮?!?/br> 彭正興答了“是”,方欲差遣宮人照辦,又聽宇文序吩咐:“傳令各處宮門,宣室殿遺失令牌,見者嚴禁放行,即刻奏報宣室殿,重重有賞?!?/br> 彭正興垂首領命:“遵旨?!?/br> “擺駕昭陽殿。” 彭正興一愣:“陛下,前殿眾臣已恭候……”此語未盡已覺出不韙,彭正興抬眼一看天子容色,咣當跪地:“是,奴才這就去傳旨。” 宇文序拂衣而去。 昭陽殿。 “如何?” 宮門停駐明黃御輦,宇文序快步趕赴殿中,郁娘已差人細細翻查一遍,杳無蹤跡,侍女回稟圣上駕臨,忙前來迎駕。 郁娘道:“回陛下,昭陽殿未見娘娘蹤影?!?/br> 宇文序又問道:“她未回昭陽殿?” 郁娘搖搖頭:“守門侍衛(wèi)道是無人前來,奴婢領著人各處找了一回,還是……” 云水金皂靴驀地煞住步子,軒昂長身潑下滂沱夜雨似的藏青羅袍,不怒自威。 郁娘慌忙伏身:“陛下恕罪?!?/br> 眾宮人一齊伏地請罪:“陛下恕罪?!?/br> 玉庭桂枝香,一雙白孔雀濯羽池畔,短喙銜起顆顆瑩潤水珠,鳴聲相和。小巧絲履緊攥掌心,輕飄若無物,宇文序深深吐納幾個來回,勉強鎮(zhèn)靜,開口道:“起來罷。” 正殿偏殿,東閣上下,山亭花苑,宇文序又親自尋過一回,命人擺駕東宮崇仁殿。郟山皇陵尚未完竣,懿懷皇子金棺停靈崇仁殿,宇文序想是南婉青思子情切,漏夜前去,以慰哀情,天子鑾駕倉皇而至,仍是無果。 昭陽殿與東宮一行無功而返,宇文序只盼著是她一時起了什么興致,乘興而去,興盡而歸,如今已回宣室殿。 “啟稟陛下,太液池的人陸續(xù)復命,皆不曾見娘娘?!睗O歌留候宣室殿,同是一籌莫展,“奴婢又喚人沿北邊宮道去找了,眼下還未得消息……” 天光大亮,隅中巳時,二三個時辰只身孤影,行蹤不明。 “再找?!?/br> 漁歌福身告退。 桐兒隱隱噙了淚,跟著漁歌退下,扯一扯衣袖,小聲哽咽:“娘娘是去了哪兒?” 尚在御前,漁歌只應一句“閉嘴”。 她不辭而別去了何處…… 忽而生發(fā)的念頭,宇文序陡然大驚,她只是不辭,何至離別,切不可疑神疑鬼,自尋煩惱。 “陛下,先用早膳罷?!迸碚d硬著頭皮勸道。 宇文序揮手不答。 天一閣。 幾個小太監(jiān)圍湊丁卯齋門前,躡手躡腳,東張西望。天一閣藏書處以天干地支分室六間,今日天未亮,便有一紅袍人詢問書齋,手執(zhí)宣室殿金令,一腳踹進左手打頭的第一間,還下令不許人入內(nèi)。小半日無聲無息,總管事又驚又怕卻不敢攪擾,只命人守著門,若有異動即時來報。 “陛……”小太監(jiān)回身一望,惶恐行禮,宇文序揚手止住。余下三兩個小太監(jiān)眼色慢,欲伏身告罪,宇文序亦免去禮數(shù):“開門罷?!?/br> 眾人應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推開沉重門扉,靜室聲響震耳。 “滾出去?!?/br> 宣室殿坐立難安,他遲遲記起還有一處天一閣,緊趕慢趕,一朝患得患失,宇文序長舒一口氣。 小太監(jiān)推著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宇文序命人退下,碧紗大門開合,輕著動靜步入齋閣。 “是我,”宇文序道,“我給你拿了鞋履來?!?/br> 油燈燃盡,她不許下人進門添換灑掃,夜來窗牖遮風閉攏,今晨亦未啟,書山昏暗,樟木書櫥羅列井然,如參天古木干云蔽日。 “你也滾出去?!?/br> 聽聲知遠近,宇文序耳力絕佳,心間已有了個大概:“為何?” “我不愿見你?!?/br> “為何不愿見我?” “沒有原由,就是不愿見?!?/br> 書櫥盡處,散落一抹水紅羽紗。 宇文序緩步行近:“你不愿見我也罷,出來這半日,該回宮了……” “站住,出去?!?/br> 宇文序不理會,一步一步進前,轉而又道:“等著你回去用早膳,今日有你愛吃的小餛飩,膳房得了好芋艿,預備下炸一道酥黃獨?!?/br> “站住?!崩溲岳湔Z,不為所動。 “青青……”宇文序腳步未落,南婉青掏了一把古籍砸去身后,厚重書冊噼里啪啦響了一地,宇文序閃避幾步,無可奈何。 “出去。” 滿地書卷七零八落,宇文序嘆息一聲,彎下身收拾殘局,不忘勸慰:“夢中見聞如何作得真?” 他只當她又得了荒誕不經(jīng)的夢,胡思亂想,徒增心病。 南婉青卻道:“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你又怎知今時今日是真是幻,是虛是實?說不準如今方是夢中,大千世界俱為夢幻泡影。”[1] 宇文序道:“如此說來,今生若是虛妄一夢,見了你,也是美夢一場?!?/br> 南婉青無話可說。 “我不常做夢,少時離家戍邊,軍中弟兄間或因夢引動鄉(xiāng)情,消沉數(shù)日。我卻睡得極好,若無異動驚醒,一覺天明,守哨便是一覺天暗?!庇钗男蜣鹗忞s書冊,堆放一旁,“而后多年我也不明白,區(qū)區(qū)一個夢,如何使得人大喜大悲,思緒萬千?!?/br> “近年一回做夢還是兩年前,我夢見……夢見你與宋閱出宮,我……” “我像是懼怕,又像是氣惱,我也不知是何原由。我不愿你離宮,不愿你與他人白頭偕老,我只想你與我在一處,縱是一個夢,我也不甘心你舍我而去?!?/br> 宇文序道:“原來一夢大喜大悲確有其事,并非說者故弄玄虛?!?/br> 兩年前? 南婉青問道:“是你發(fā)瘋……是你夢魘執(zhí)刀那一回?” “是。” 男子話音堪堪落定,腕間倏然擒來一只溫厚手掌,南婉青未及應對,他便牢牢攥住手:“我想著抓住了,此生此世不會放手?!?/br> —————————— 注: [1]夢幻泡影:出自《金剛經(jīng)·應化非真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泡影指泡泡和影子,佛教用以比喻事物的虛幻不實,生滅無常,后比喻落空的事情或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