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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帝臺春在線閱讀 - 第一百八章應(yīng)有

第一百八章應(yīng)有

    德明堂,東閣。

    今日一回請脈,南婉青陸續(xù)見了有六七名醫(yī)官,展崇金躬身行禮,她便等著侍女覆上眼紗。女子腐爛肌膚已然愈合,右臉新皮嫩rou,宛若皚皚平川白雪兀然凸起的一塊貧瘠黃土,玉色面容殘破一半深淺紅瘢痕,造化風(fēng)景煞盡,正中還垂著一只死魚般的眼睛。

    侍女手奉膏藥棉紗,恭候一側(cè),許久未行動,倒是又一名綠袍御醫(yī)上前見禮。宇文序同坐錦榻,溫厚大掌柔柔安撫女子手背,答曰“兼聽則明”,便傳令新召御醫(yī)診視。這一來不知前前后后換了幾人,高矮胖瘦,有老有少,俱是誠惶誠恐。

    “用了藥,你且歇著,我往正堂請脈,去去就來。”一眾醫(yī)官悉數(shù)謝恩告退,宇文序開口囑咐。

    漁歌指尖點染膏藥,方欲抹上女子病翳之目,南婉青揚手止住,問道:“為何去正堂?”

    宇文序道:“男子問診,女眷諸多不便?!?/br>
    “有何不便?”南婉青偏坐他懷里去,兩手緊緊環(huán)抱男子腰間,難纏得很,“你一身上下,我何處沒瞧過?”

    宇文序摟著人,登時紅了耳根,支支吾吾道:“她、她們不便……”

    南婉青一抬眼,東閣侍女低眉垂首,漁歌奉上藥膏琉璃小盒,同是眉目低垂,羞紅了臉。

    “嗯……”南婉青自知理虧,一雙臂彎仍舊緊緊纏著宇文序后腰,輕易不肯認(rèn)錯。

    宇文序取來藥膏,小心涂抹女子未愈眼眸?;液织忦杳撀洌∈栝L了幾縷眉毛睫羽,兇相畢露,左右二臉渾似神鬼一面。男人粗礪指腹輕緩抹勻眼藥,烏青膏子沾粘泛紅瘢痕,他不曾顯露半分嫌惡,軟聲哄勸:“挑一挑話本子,回來我給你念。”

    南婉青點點頭,還是不肯松手。

    宇文序敷了藥,又親自系上干凈棉紗,方且哄得人心甘情愿放開手,離身去往正堂請脈。

    “不好,也不好,”南婉青隨手挑揀幾冊書卷,興致缺缺,便喚了桐兒、秋靈數(shù)人,“你們拿新的來?!?/br>
    宮人一行收拾舊話本子,一行搬出書箱清點,少不得費一番工夫。漁歌剝了個柚子,捧著瑪瑙盤送去榻邊小幾,南婉青百無聊賴,吃了半片甜柚子,忽地將手里東西一擲,翻身下了美人榻。

    “這是去哪兒?”漁歌忙攔著人。

    南婉青道:“去外頭瞧一瞧?!?/br>
    “娘娘……”東閣之外即是陛下問診的正堂,漁歌左右為難。

    南婉青卻道:“你隨我一道去?”

    漁歌慌忙應(yīng)聲:“奴婢不敢?!?/br>
    “你放寬心,我遠(yuǎn)遠(yuǎn)的一瞧,必不讓他們捉住馬腳?!?/br>
    話音未落,漁歌眼前影子一閃,那人已拎著羅裙跑遠(yuǎn)了。美人榻下兩撇歪歪斜斜的水紅色絲履,漁歌回身勸道:“穿了鞋……”

    南婉青擺擺手:“我速去速回。”

    轉(zhuǎn)過東閣前的碧玉山水屏風(fēng),便是一間小花廳。平素用膳,侍人多于此奉茶候命,前后兩處門,一處直抵正堂門側(cè),一處去往西閣,橫通正堂之后,若非晨間灑掃,無人行走。南婉青躡手躡腳躲去明黃龍帳底下,朱門半掩,黑壓壓一地醫(yī)官藥童,宇文序高坐玉堂金殿,天威陰沉。

    “皇貴妃眼疾,當(dāng)真無藥可醫(yī)?”

    南婉青堪堪站定。

    “回、回陛下,”展崇金匍匐跪地,“微臣無能,不能為主分憂,微臣知罪。”

    眾人叩首:“臣知罪。”

    宇文序又問道:“當(dāng)真無藥可醫(yī)?”

    滿堂醫(yī)官畏懼伏地,惶恐不敢言。

    果不其然,這瞎了的一只眼睛,他還是……

    “爾等俱言無策,必定棘手,”宇文序道,“朕無意強人所難?!?/br>
    眾人齊聲謝恩。

    “陛下體恤諸位御醫(yī)勞苦,賞羊躑躅香膏?;寿F妃為此花花粉而傷,所謂醫(yī)者父母心,昔年神農(nóng)氏以rou身嘗百草,惠及天下,世人尊為藥王。太醫(yī)署承神農(nóng)氏衣缽,亦當(dāng)醫(yī)者仁心,以身試毒,以身解藥。諸位忠肝義膽,陛下與娘娘感念醫(yī)德,多謝美意?!迸碚d領(lǐng)著小太監(jiān),一一賞賜調(diào)了毒花粉的香膏。

    “陛、陛下……”展崇金手捧香膏盒子,面如土色。

    宇文序道:“爾等心有顧慮,可由妻兒代為一試。若妙手病除,闔家安樂,兼有加官進(jìn)爵;若是如今日搪塞了事,爾等提頭謝罪,朕念及忠心,不咎以活人試藥之罪?!?/br>
    親身試毒,或是妻兒試毒……

    眾太醫(yī)不敢接旨,不敢抗旨,人人手中一只琺瑯彩梅花小盒,盤曲毒蛇斑斕的艷色,上意如許,在劫難逃。

    “倘若我也不能好了,”華堂靜寂,女子話音冷淡,絲毫不懼天子威儀,“可需提頭謝罪?”

    宇文序聞聲起座:“你……”

    簾下石榴裙,女子手挽金銀錦帳,風(fēng)姿亭亭。

    “是了,妾身眼疾藥石無醫(yī),陛下早已厭惡,又豈會稀罕這顆腦袋?”南婉青心灰意冷,垂手散了簾子,轉(zhuǎn)身離去。

    “青青……”宇文序叫人不住,快步追去。

    東閣之中,漁歌又剝了兩瓣甘橘,只見南婉青匆匆入內(nèi),一句“娘娘”尚未出口,她徑直奔去寢殿。不待漁歌回神,宇文序也追了進(jìn)來。

    “陛下……”漁歌方欲見禮,那人亦是一徑趕去寢殿。

    桐兒摸不著頭腦:“漁歌jiejie,這又是怎么了?”

    漁歌道:“阿彌陀佛,你們娘娘最能鬧幺蛾子,誰知道又怎么了?!?/br>
    “你出去,可離我遠(yuǎn)些,”南婉青蜷縮床榻一角,背著身,不愿見人,“你看我厭煩,我也看你厭煩得緊?!?/br>
    “青青,我……”

    南婉青道:“是,我是瞎了,這眼睛一輩子好不得。你無須白費工夫,我就是瞎了?!?/br>
    “還有臉上一片疤,又紅又皺,人不人鬼不鬼的,此生也好不得了。我這人便是這副模樣,你瞧著惡心,不必瞻前顧后,曲意逢迎,威逼太醫(yī)想法子。世間美人何止萬千,你再挑一個合意的,誰敢尋天子的錯處不成?!?/br>
    “又是這些話?!庇钗男蚵渥竭叄皇址錾吓蛹珙^,南婉青擰了身子躲開,不許人沾手。

    宇文序只得長嘆一聲:“歷來衣衫首飾,無不是華貴精巧,飲食起居若有一處不是最好,少說氣上三五日。一貫要強的性子,事事不肯落人一頭,何況是樣貌?!?/br>
    “這些日子你傷了面目,心中許多不快,我都明白?!庇钗男蚓従彽纴?,“我也曾想著抹了那珍珠膏,與你一同落個瘡疤,實打?qū)嵶龇蚱尴唷V皇恰皇俏矣窒胫?,你說我模樣好,你……我怕是傷了儀容,你、你便嫌我不好,更不愿見我,我又不知如何討你喜歡……”

    “你常常說那些話,我知曉你的顧慮,若是我壞了樣貌,又……又傷了眼睛,我也必然疑心憂心,生怕你厭棄。我雖不識岐黃之術(shù),好歹位居人君,普天之下,奇人英才,奇珍異寶,皆為我所有。我必定竭盡心力,窮盡人事,只求你得償所愿,痊愈如初?!?/br>
    “縱使天不遂人愿,我待你之心終久如一,終久不移。”

    “青青……”

    宇文序輕手扶上單薄肩頭,她仍是躲著人,一聲不響,不理不睬。

    “從前你不信我,我是傷心。近日細(xì)細(xì)想了,有因有果,皆是我的緣故?!庇钗男蛴值?,“去歲求子,折騰一整年,又是念經(jīng)又是用藥,你幾番不情愿,我都不理會。你難免想著我心在子嗣,如何待你,不過愛屋及烏,你……合該不信我。”

    “子嗣一事,只是私心揣度,不知你作何計較。若說半點不為社稷籌謀,定是假話,可我也并非獨為朝局思量。先前論及子嗣之重,實無虛言,若我們有了孩兒,你身有依傍,便是我去了,也可安心。”

    南婉青抱著身子,不知聽進(jìn)多少,良久不作聲。

    “如今再想來,是我錯了。”宇文序道,“與其借孩兒之名,授天子權(quán)柄,不若直截了當(dāng),許你一個儲君的名號。”

    “青青,我已命人擬了遺詔?!?/br>
    “國朝宗祧,于爾嗣位。”[1]

    南婉青陡然一驚。

    他竟立詔外姓女子克承大統(tǒng)……

    “你、你……”南婉青欲言又止,“方才你說、說了什么?”

    空古絕今,不可理喻。

    這人莫不是瘋了?

    南婉青神思恍惚,不禁往后挪了挪身子,腰側(cè)觸及九龍榻橫梁,退無可退。他高她一頭,同坐榻間亦需微微仰目而看,眼前人容色肅正,倒不似鬧玩笑的模樣。

    宇文序道:“我傳位于你,青青,你從未信我也罷,只信我這一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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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宗祧:即宗廟。祧,指遠(yuǎn)祖的廟。引申指家族世系。

    嗣位:繼承君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