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為你很溫柔呀(下)
陳奕韋有種衝動想將她摟進懷里,但他知道不能這么做。他可以選擇將那份單純抹上色彩,親手將那真摯的心意折斷,讓她為了自己哭泣,但現(xiàn)在他只想讓這份單純的笑容持續(xù)得更久一點。他走上前去,拉起她大衣上的帽子,隔著布料用力搓揉她的頭發(fā),在她反擊之前快速跑開,像小學男生一樣幼稚。 蘇巧巧只覺得又氣又好笑,男人不管到了幾歲都還是長不大。她跑上前用過大的手套拍打他的后背,雙雙在冬日的陽光下笑了起來。 他們在公園邊的咖啡廳吃午餐,坐在有戶外暖氣的座位上捧著溫暖的咖啡欣賞雪景,看著人們來來去去。冰冷的麵包之間夾著三條香腸,上頭擠滿黃芥末和酸菜,一咬下去層層疊加的味道就在口中爆開來。陳奕韋一臉陰鬱地悔恨自己突然忘了「不要酸菜」的德文該怎么說,用刀叉慢慢把酸菜給挑出來,又被蘇巧巧撿進盤子里。 一條一小時的路,被他們走成了三個小時。和身旁的人走在一起,所有的景色看起來都如此新奇。一顆落下的松果,搞錯季節(jié)出來覓食的松鼠,踩過樹枝的腳步聲,都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芒,充滿新鮮感。 穿越公園之后,是一條商店街。路上各種稀奇古怪的小店,櫥窗里擺滿精緻的木雕、琳瑯滿目的啤酒杯,蘇巧巧都想進去看一看。陳奕韋擔心在狹窄的店面里會撞到琴,便在門外刷手機等著。蘇巧巧過意不去,很快就說自己逛完了。街頭傳來輕快詼諧的爵士演奏,是鍵盤、貝斯和薩克斯風的組合,陳奕韋手癢也想加入,卻被蘇巧巧給拉住。 「再玩下去彩排會遲到!」她說。 他們這才加快腳步往街道盡頭的音樂廳走去。距離預約好的時間還很久,蘇巧巧被人硬拉出來,無事可做只得坐在舞臺下聽彩排。 指揮舉起手,大家便安靜下來。指揮棒輕點,弦樂細微的輕響流瀉而出,在低空回轉(zhuǎn),再次上升,每一次回旋都稍微加重一點力道,管樂則在遠處相互呼應。 樂音戛然而止,指揮向各個樂器確認速度還有進來的時間點。陳奕韋走向前靠近指揮,交頭接耳一陣,指示他想重新來過的部分,再次將小提琴提上肩。他的表情認真而嚴肅,不帶一點笑意。音符從他手下爆發(fā)而出,全心全意投注在音樂當中。那樣的姿態(tài)充滿魅力,只要他站在舞臺上,就有種必須要盯著他的魄力。 明明是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指揮手下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樣貌,而陳奕韋的獨奏??不知道該怎么說,似乎不再凜冽,不像在北國的寒風中翱翔,反倒捎上了一點暖意。因此被指揮奇怪地看了幾眼,當他是對曲子有了新的體悟,跟著改變他原本指揮的方式,一邊盡力想把陳奕韋拉得更靠近原本的詮釋一些。 蘇巧巧和總監(jiān)打過招呼,在后臺留下一盒巧克力當作慰問,隨后就回飯店去了。晚上她還得繼續(xù)跟著美國時區(qū)工作開會,完全沒有時間觀光,直到將近半夜才終于闔上電腦,累得連洗澡卸妝的力氣都沒有,再睜眼又已是白晝。 隔壁房間有小提琴的樂音隱隱傳來,蘇巧巧只聽了幾個音就知道是陳奕韋,音符飽滿而充滿生命力。琴聲不時中斷,換了幾遍幾乎聽不出來有什么不同的拉法,又試著改變速度,低吟一聲,再重新試了幾種不同的詮釋。 蘇巧巧彷彿能看見他煩惱得來回踱步的樣子,忍不住偷笑。聽著那琴聲,就知道陳奕韋也在努力,就覺得自己也可以繼續(xù)努力下去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洗了個澡,在出門之前打電話替隔壁房叫了客房服務,替他點了餐,沒忘請對方不要加酸菜。這樣至少有人能中斷他練習,提醒他記得吃飯。 手機震動一下,傳來一句謝謝。 蘇巧巧笑著戴上那雙太大的手套,盤算著在回來的路上要買一雙新的,再次踏上路途。她每天都約了不同的樂團碰面,在城市里各個角落奔走。一般的城市光是要能培養(yǎng)出一支優(yōu)秀的職業(yè)樂團都很不容易,背后需要龐大的資金和票房支持,而光是這一座城市里就有四支職業(yè)樂團,該有多么強大的音樂能量才能支撐起這么多音樂家? 令人意外的是,完全不需要她低聲下氣拜託什么,幾乎每個團都很希望陳奕韋能到他們這里演出,卯足全力推銷自己的樂團和指揮,先敲下行程,曲目之后再說都沒問題。對于她開玩笑般地提起客座首席的事,也有人愿意認真考慮,對于陳奕韋可以來駐團一週感到奢侈,還有人問她手上有沒有其他獨奏家愿意一起合作? 蘇巧巧這才明白為什么艾莉克斯會選擇將她指派給陳奕韋。他身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小提琴獨奏家,狀態(tài)穩(wěn)定,觀眾喜歡他,合作過的樂團也都很信賴他。不需要特別宣傳或是請託,只要繼續(xù)做自己就可以了。只要這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呦氯?,就會有人進場欣賞他的音樂。所有的道路已經(jīng)為他在眼前鋪好了,似乎沒有什么身為經(jīng)紀人可以為他拓展的路。 蘇巧巧將洗好的手套從洗臉盆里撈起,掛在暖氣上方烘乾。掛在那里的就像是一道影子,是她再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的幻影。曾經(jīng)為此感到挫折與嫉妒,現(xiàn)在倒是很習慣這種感覺。就算無法在舞臺上演出,她也有辦得到的事。 她拉開椅子在過矮的飯店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點了幾下,將樂團行政寄來的彩排和演出照片打開,照片上的男人在燦爛的燈光下帶著笑容接受掌聲,無比滿足而愜意的樣子。掃過一張張神采飛揚的模樣,挑了幾張最好的下載下來,稍微調(diào)整一下色彩和光影,在各個社群平臺寫下官方的留言,謝謝當?shù)貥穲F和指揮一起合作演出,期待下次再見。文末附上下一場音樂會的時程和購票連結。她將草稿截圖傳給陳奕韋,等他確認,然后再次打開信箱,繼續(xù)處理那些怎么清都還是會繼續(xù)生出來的雜務。 她知道那些璀璨的瞬間需要幕后這些看似枯燥乏味的事務支持,才能讓音樂家們心無旁騖地專注在音樂上?;蛟S忙碌,或許瑣碎,但每一件小事都很有意義。 好不容易忙完,抽空洗了個澡,便戴上耳塞,將自己埋進被子里,抱著被子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明明感覺才剛睡下去,鬧鐘第一個中央c的單音就響了起來。瞬即起身,俐落地收拾行李,化好全妝,下樓吃完早餐回來,卻沒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半點動靜。她焦躁不安地眼睜睜看著發(fā)車時間逐漸接近,終于按耐不住敲響房門。留著黑色長發(fā)的亞裔女性出來應門,她穿著黑色大衣背著琴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踏著高跟鞋走遠了。 門扉之間露出一個小縫,蘇巧巧用力推開門,大喊:「陳奕韋!再不出發(fā)要趕不上飛機??」 話還沒說完,她便看見一名渾身赤裸的男子站在凌亂的床前,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原來在衣物包裹下看起來略顯消瘦的身軀有著健壯的肌rou,還有雄偉的?? 蘇巧巧猛地刷紅臉退出去,用力摔上門。聽著隔壁房里傳來水聲,努力讓狂跳的心臟恢復鎮(zhèn)定,這才想起來該請柜檯先幫忙叫車,轉(zhuǎn)身就衝下樓去。 等了老半天才終于看見陳奕韋滿面倦容地穿著毛衣,手上抱著大衣從電梯出來,懶懶地拖著行李箱走進大廳。 她立刻抓著他衝向在飯店外等待的計程車,迅速把人塞進車里,一肩扛起行李箱,速度快得連司機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昨天在各種場域盡情揮灑過汗水的男人,斜倚著車窗,在陽光下睡得無比安穩(wěn)。長長的睫毛,紅唇微啟。 她移開視線,支著頭望向窗外,希望冰冷的指尖能讓灼熱的臉頰趕快冷卻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