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返鄉(xiāng)與悼念(下)
陳奕韋拿起紙巾,擦了擦嘴,「你就是愛蓮娜?」 她點點頭。 「我聽過你的錄音,是皮爾彭教授寄給我的。你的琴音甜美又柔韌,我很喜歡?!龟愞软f放下手來,認(rèn)真看著她的眼睛,「你拉得比十四歲的我好多了。所以,不要模仿誰,請你做自己就好了。無論到哪里都不要忘記只屬于你自己的聲音?!?/br> 少女的臉頰倏地緋紅,匆忙低下頭,慌亂地把琴塞還給陳奕韋,轉(zhuǎn)身逃進人群當(dāng)中倉皇離去。 陳奕韋注視著她的身影直到上了電梯,這才拿起餐盤站起身,「好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們該回去睡覺了。」 抱怨聲此起彼落,但一聽到陳奕韋還打算再待幾天,他們便開心得一哄而散。舍監(jiān)晃著一串鑰匙朝他走來,塞給他一把鑰匙和一張門禁卡,對他眨眨眼又走了。這些孩子她從小看到大,對她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孩子回家,哪有不替他留個房間的道理呢? 陳奕韋將鑰匙收進口袋,拉著行李搭電梯上樓,就像是過去的每一天。按鍵上細(xì)小的劃痕、斑駁的貼紙,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走廊的盡頭有間空房,為到來的訪客所留。里頭的擺設(shè)也一點都沒變,一張單人床,一張簡單的書桌。隔壁房傳來琴聲,本該是強音卻被拉成了弱音,努力用最小的聲音珍惜每一個可以練琴的機會。 這就是他所認(rèn)識的音樂院。萬中選一的天才匯聚之處,充滿對音樂的熱愛與崇敬,同時還在不斷努力進化著。 愛蓮娜,他當(dāng)然知道愛蓮娜。皮爾彭教授曾經(jīng)為此打過幾通電話來,興奮地說這次收了個了不得的學(xué)生,特地托助理寄了錄音檔給他。他也知道教授在電話上有多么激動,在學(xué)生面前就有多么冷淡。早慧的才能就像剛?cè)计鸬幕鹦且粯樱眯⌒囊硪淼靥砑硬窕穑m度地煽風(fēng)點火,否則一下就會熄滅,畢竟人心比想像中的脆弱。 「無論到哪里都不要忘記只屬于你自己的聲音??」陳奕韋盯著日光燈管蒼白的光線喃喃自語。屬于他自己的聲音又是什么呢?連這都搞不清楚,還有什么資格對一個孩子說教呢? 他捲過被子蒙住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希望此時能有誰能陪伴在身邊,對他說一聲:「沒事的。」 連日長途跋涉的疲倦一口氣涌上,擊倒了他,一路睡到隔天下午才醒來。在斜陽下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出門慢跑的路上把琴送去給熟識的製琴師保養(yǎng),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常去的麵包店,順手帶了個三明治?;厮奚釠_了個澡、吃完飯、換了身衣服便去學(xué)校露臉,和每個受過關(guān)照的教授打招呼,又被留下來幫忙聽學(xué)生的演奏,忙到夜半才回到宿舍,累得倒頭就睡。 身體漸漸從時差當(dāng)中恢復(fù)過來,隔天起了個大早,從健身房回來之后換上正裝,去製琴師那里拿回自己的琴,現(xiàn)場做了些微調(diào)。在轉(zhuǎn)角處買了一束花,搭上巷口的公車,往市郊開去。街邊綿延不斷的雕花鐵欄桿包圍著一座廣闊的公園,四周靜謐得只能聽見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音。 他向守墓人表明來意,對方點點頭,領(lǐng)他到一處石碑前,上頭用花體雋刻著皮爾彭教授的名字,下方寫著稍早的日期,劃下一切的終結(jié),不再向前,也不退后,就那么永遠靜止在那里。教授在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摟著妻子溫柔地微笑著,就像是他記憶中的那樣。 他彎下腰將花束端正地放在石板上,淚水猝不及防地滑落。錯過了教授臨終的時刻,錯過了葬禮,因為他知道要是拋下手上的工作來見教授,一定會被罵個狗血淋頭。然而,現(xiàn)在也沒有人會罵他了。 他跪在墓碑前一個人哭了很久,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把所有的委屈和忍耐全都一股腦地發(fā)洩出來。男人的哭聲回盪在空曠的墓園里,伴隨著枝葉傾軋的聲音顯得格外凄涼。他沒有哭得太久,擤擤鼻子振作起來,從肩上卸下琴,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撥弄琴弦,側(cè)耳傾聽,把剛保養(yǎng)完的琴又重新調(diào)了一次音。 他從巴赫的《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開始,一首一首走過教授教過他的每一首曲子。只要在這里拉琴,教授的每一句責(zé)備、每一句教誨、每一句碎念,拿起琴示范的樣子,讚許的表情都在腦海中栩栩如生。這里應(yīng)該要多注意樂句之間的銜接,這里應(yīng)該要讓音符更加精確、更加明亮,這里應(yīng)該要表現(xiàn)得層次豐富,這里應(yīng)該要收得更加俐落。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都必須要悉心留意,然后展現(xiàn)出自己的詮釋。思考各種可能,讓自己充滿彈性,如此才能在無從預(yù)期的現(xiàn)場演出之中盡情發(fā)揮。 他站在原地拉了很久的琴,有些經(jīng)過的人停下腳步來靜靜欣賞之后又離去,最后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太陽西斜,天際最后一絲馀暉隱沒在地平線之下。琴弦砰一聲斷開,在他臉上劃下細(xì)小的血絲。他依然不為所動,立刻改變指法,在其他三根琴弦之上尋找相同的音,直到一曲結(jié)束。他在月下靜靜凝視著沒有生命的石頭,單膝跪下,在冰冷而粗糙的表面上留下一個柔軟的吻,用額頭輕碰,泛起微笑。將琴收回琴盒里,說了聲:「謝謝。再見?!?/br> 臨走之前守墓人對他埋怨了兩句,說這個月好多人背著琴來,一句話也不說就站在相同的位置拉了好久的琴。 陳奕韋笑了起來,這么做的果然不只有他一個人,這是他們能為老師獻上最誠摯的敬意。他沿著夜晚的街道走了很遠的路,感受微涼的風(fēng)吹過臉頰,讓心中哀傷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他又在學(xué)校待了幾天,開了幾堂認(rèn)真的大師課,直到不得不再次踏上巡演才離去。 拖著相同的行李箱,背著相同的琴盒重新站在機場。只要靠著簡樸的行李就能走遍世界,哪里都可以去,也不屬于任何地方。前往西岸的飛機即將啟程,在那里有他熟悉的生活在等著他,排練、排練、排練、演出、演出、演出。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音樂廳演奏個幾十次。在世界各地漂泊,獻上他的音樂。這樣就好了嗎?他的人生就這樣繼續(xù)照著計劃走下去就可以了嗎? 機場柜檯前偌大的螢?zāi)簧希巴鞯氐陌鄼C不斷來回跳動。陳奕韋握著手中的機票,卻不敢確定自己該往哪里去。 『你是自由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忽然想起在黑暗消逝之后,一雙堅定地注視著自己的雙眼。揚起笑容,走向航空公司的柜檯,重新買了一張機票,通往一切未知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