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菜鳥指揮(上)
陳奕韋在睜開眼之前,就先聽見了女性說話的聲音,她正在對誰急切地解釋些什么,然后又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他攏著被子,甜蜜地笑起來,原來是蘇巧巧正在努力幫自己收爛攤子。這種被人放在心上,可以依賴誰的感覺真好。 本想再睡一會,蘇巧巧卻放下電話回過頭來,嚴肅地對他說:「你那把史特拉第,被取消贊助了?!?/br> 「哦,那就拿走吧?!龟愞软f滿不在乎地閉眼說完翻身就睡,從被子里傳來安穩(wěn)的呼吸聲,像是真的睡熟了。 蘇巧巧整理好行李,視線看向在沙發(fā)上靜靜躺著的那把琴,伸手勾起背袋,試著背上肩。肩上的重量比她想像的還要沉上許多,似乎還散發(fā)著些微專屬于男人的氣味,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忽地想起男人背著琴神彩奕奕的樣子,每一次撫上琴盒都像是呵護摯愛一樣輕柔。 她嘆了口氣,放下琴,拎起自己的行李,獨自推門走進沙漠的艷陽之下。 陳奕韋再醒來的時候身旁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身旁曾經(jīng)相互依偎的體溫,如今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說不清胸口這種有點悶悶的感覺是什么。 書桌上留下的荒唐全都收拾得乾乾凈凈,隨手亂扔的衣服被摺好放在枕邊,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宛若夢境一般,完全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本該被收回贊助的琴好端端地放在沙發(fā)上,或許是蘇巧巧忘了帶走。嘴角透出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打通蘇巧巧的手機,卻直接進入語音信箱。這才想起她現(xiàn)在或許正在飛機上,于是傳了一條訊息,對方很快就有了回應。 ——琴的事情我來處理,你就留著吧。還是你想換把琴? 陳奕韋怎么也想不通蘇巧巧怎地如此神通廣大。 ——所以我現(xiàn)在欠的是誰的債? ——我的。 那簡短的話語中充滿賭氣的意味,撅起嘴來的樣子彷彿就在眼前,心中那股淡淡的陰鬱好像也跟著消散了。 他走到沙發(fā)邊撿起他失而復得的伙伴,小聲地練起週末要演出的曲子,還沒熱身完,刺耳的內(nèi)線電話響起,打斷了練習。柜檯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告訴他,這間房間已經(jīng)被申訴超過三次,抗議練琴的聲音太吵,要是再沒有改善的話,就要請他搬出去。 陳奕韋放下琴,嘆了口氣。 又想起曾經(jīng)有雙眼神堅定地看著他,告訴他,不管怎么樣都會支持自己。于是立刻抄起手機,留了一串代辦事項給蘇巧巧,請她幫忙物色位在市區(qū)隔音良好又在預算之內(nèi)的公寓,留意當?shù)氐亩周囀袌觯瑤退耶數(shù)乜梢宰馄脚_鋼琴的琴商,還有下次休假的時候飛一趟,把他的舊琴也帶過來,順便問她要不要以十分實惠的價格承租他在曼哈頓中城的公寓? ——太貴了,我沒錢。 她倒是答得乾脆。 陳奕韋想像著蘇巧巧一副不情愿地忙碌起來的樣子,想想就覺得心情很好。他笑著在譜架上攤開總譜,接上耳機,舉起手對著鏡子練習起來。這樣的練習方式,還是向萊斯里偷師學來的。 他曾經(jīng)在世界上各個角落和不同的指揮家合作過,見過不同的指揮各自的表達方式,也清楚如何將指揮的手勢轉(zhuǎn)為樂曲詮釋,依此斟酌自己要怎么回應。那么自然而然,甚至不需要思考,一切都成了本能,然而當自己真的站在那個位置上卻截然不同。 不只是拍子的準確度,還有如何用手勢清晰、肯定地表達出自己想要呈現(xiàn)的樣貌,那是他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以前他可以靠小提琴來表達這些情感與意圖,若要挑戰(zhàn)指揮,他就得運用自己的身體當作樂器,將所有人整合在一起,讓各種不同的想法,調(diào)和成相同的步調(diào),化為一首完整的曲子。 他的世界從小提琴協(xié)奏曲一路延伸到交響曲,音樂之路在眼前一下子變得更加開闊。 中午過后他出了趟門,第一次沒把琴背在身上,竟然感到有點輕松。懷中抱著的總譜沉甸甸的,卻止不住微笑。他真沒想過到了這把年紀,還能依然對未來感到無比振奮,充滿新鮮感。他走過寬敞的馬路,從這頭廉價的商務旅館走到對街豪華的高級飯店,熟門熟路得像是這里的住客。按電梯上樓,毫不猶豫地按下某間客房的門鈴。 紐頓先生出來應門,一看見是他,臉就拉了下來,反手就要把門給關(guān)上。 陳奕韋眼明手快地把總譜塞進門縫里卡住,笑著說:「我把四個樂章都練完了,請您指導我吧?!?/br> 紐頓先生皺起眉頭,「我最討厭像你這種半途出家轉(zhuǎn)指揮的獨奏家了,你們根本就不是真的熱愛指揮?!?/br> 「但我熱愛您的音樂啊?!?/br> 「那你就拉好你的小提琴??!」 「可是那樣是不夠的?!?/br> 「你討厭小提琴了嗎?」 「那怎么可能?」陳奕韋笑著站在門口,努力撐著門推開一點縫隙,「我想創(chuàng)造出更多音樂,光靠小提琴是不夠的。請你教我怎么運用指揮的力量吧。」 紐頓掙扎著想關(guān)上門的手突然松開,譜掉在地面上散落開來,上頭標滿各種顏色的標籤紙,用鉛筆圈滿重點,在旁邊標上註解。他到底哪來這么多時間又練琴又研究總譜的? 「大師,你就教他嘛,不然他每天都要纏著我逼我覆述一次您和我說過的話,我也很累啊。」 「萊斯里,你倒是該認真點。」紐頓先生重重哼了一聲,「奕韋,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指揮的?」 陳奕韋彎下腰去撿起譜,封面上壓出一道深深的摺痕,帶著無比燦爛的笑容直起身,「從十六歲的秋天開始。」 「我不收別人的學生。」 燦爛的笑容頓時捎上幾分寂寥,「沒關(guān)係,我的老師說:你已經(jīng)自由了?!?/br> 紐頓先生看著那笑容撓撓下巴,認真思考起來。這孩子的老師,不就是皮爾彭那傢伙嗎?他的確好像也會點指揮,沒想到師徒兩人都如此不務正業(yè)。但如今那位老友也已經(jīng)不在了,想想都覺得有些感慨。 「皮爾彭那傢伙不過也就是個半吊子而已,你跟錯人了。」紐頓先生翻開譜,「我們從第一樂章開始?!?/br> 陳奕韋趕緊上前替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萊斯里看他一臉壞笑的樣子,覺得他一定還藏了什么沒說,但那也不關(guān)他的事,他終于可以擺脫這男人的糾纏,好好享受這座城市的夜生活了。 —— 蘇巧巧一回到自己的公寓,才剛放下行李就打了通很長的電話,靜靜聽著那頭失控的咆哮與責罵,然后卑微地低頭道歉。放下電話,洗了把臉,冰鎮(zhèn)自己微紅的眼角。想起陳奕韋交代的事,便踏出家門,再次沐浴在陽光之下,外頭的光線刺眼得令她瞇起眼來。 她走過路邊堆滿垃圾的街道,鑽下地鐵長長的階梯,讓所有的心情都沉潛在黑暗之中。她對于這種情感再熟悉不過,這種不會有回報的單戀,卻依然令她不住深陷其中,為之獻上一切也不足惜。怎么就這么傻呢?或許,這也是一個契機,是該斬斷這段無望的戀情了。 地鐵穿梭在繁忙的都市里,連接這座城市最壞和最好的一面,從中央公園另一個角落鑽了出來。人來人往的街邊佇立著一幢幢古樸的紅磚房。彎進靜謐的小巷,走進浮華的大廳,將外界一切紛擾阻絕在外。從懷里掏出鑰匙,打開那扇熟悉的門,開了點窗戶透透氣。外頭的風不再凜冽,風中有著春天的暖意,然而在她心中的雪依然正在緩緩飄落,覆蓋在那炙熱的心上。 推開臥室的房門,黑灰白三色構(gòu)成的無趣房間,棉被里塞著一株巨大的紅蘿卜玩偶,上頭露出小小的眼睛微笑著。蘇巧巧莞爾一笑,將紅蘿卜拔起來,蓬松松的手感倒很舒適。從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把紅蘿卜用力塞進行李箱里,佔據(jù)了絕大的空間。推開衣柜門,熟悉的香氣撲面而來,又令她有點鼻酸。想了想,終究還是沒忍住,一頭栽進衣服堆里,深深吸了口氣。這份戀情如此酸澀,卻又如此美好。 她從衣柜底層翻出小提琴盒,走進琴房,從鋼琴旁的防潮柜里找到右邊第二層的琴,輕輕撥弄琴弦,音色很漂亮。她打了通電話想和陳奕韋確認是不是這把琴,然而電話響了很久卻沒有人接聽。算算時間,大概是在彩排吧?她將琴放進琴盒,又記起陳奕韋的叮囑,順手將琴弦轉(zhuǎn)松一點,扣上搭釦,再次踏上旅途。 —— 延伸閱讀: 奇美博物館提供超佛心提琴出借服務,請救救葛格?。ㄍ蝗粯I(yè)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