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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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胡老爺去到他家,是間很破的公寓,胡老爺似乎沒帶鑰匙,他按了電鈴,卻沒有人來開門。 「胡老爺,您家里沒人在嗎?」 「我徒兒在!這小子每次都這樣,老是不給我開門!」胡老爺改用腳踢門: 「小鬼給我開門,有客到!再不開老子打斷你的腿!」 沒過多久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身形高瘦的小伙子,頭發(fā)很長,把兩隻眼睛都蓋住了。 「老頭今天不賭博,帶朋友回來啦?真稀奇。」 小伙子跟胡老爺一樣講京腔,他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喔──我知道了,你也是冤大頭,恭喜你上了條賊船,現(xiàn)在反悔來不及了?!?/br> 框! 「你什么意思!怎么可以對客人說實話……啊呸!怎么可以對客人沒禮貌呢!」 胡老爺用桃木劍敲了下小伙子的頭,我忽然有種想回家的衝動。 「來、小梁,你坐在這里?!?/br> 大概是怕我真的走人,胡老爺換上一副殷勤的面孔,拉著我的手讓我在一張搖椅上坐下。 「乖徒兒,去給客人倒茶!」胡老爺邊指使著小伙子,邊走去房間說他要換個衣服,客廳里就只剩下我和小伙子大眼瞪小眼。 看來他是不打算倒茶給我了,我也不好意思要求,又覺得這樣頗尷尬,便隨口問道: 「那什么……你跟著你師父多久啦?」 「他不是我?guī)煾?,是我爺爺?!剐』镒訃@了口氣。 「你爺爺?」 「他愛面子,所以對外人都說我是他徒弟。」 小伙子靠在我的椅背上,漫不經(jīng)心地?fù)苤臑g海。 話題到這里就接不下去了,小伙子不再說話,從一個破爛的書包里拿出兩本作業(yè)簿,開始寫了起來。再仔細(xì)一瞧,他的書包上居然寫著某某國中,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這小伙子是國中生!發(fā)育得也太健康了,我還以為他跟我差不多大呢。 「臭小子,不是讓你倒茶嗎!少在那里瞎忙,快去!」 換好衣服的胡老爺從房間里出來,舉著桃木劍作勢要打人,小伙子,更正,小鬼頭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慢吞吞地走去廚房倒茶。 「對不起啊,讓你見笑了,我家徒兒就是不聽話?!?/br> 「沒關(guān)係,這年紀(jì)的小孩都這樣?!刮铱嘈Α?/br> 「哼,不能因為年紀(jì)小就放任他亂來,以后會出亂子的?!?/br> 胡老爺豎著眉毛,像是很不高興,這時候小鬼頭把茶端出來了,他恭恭敬敬地把茶推到我面前,給他爺爺?shù)牟鑵s是用力地放在桌上,幾滴茶從里面賤出。 「沒大沒小?!购蠣斷洁炝藥拙洌艘豢诓瑁?/br> 「好啦,咱們就不客套了,直接說吧,你是怎么遇見那隻狐貍精的?!?/br> 我盡可能地把所記得的事都跟胡老爺說了,他聽完點點頭,說這狐貍精他認(rèn)識。我起先很訝異,可又想到他畢竟常跑古董街,總在那附近逛盪,似乎也沒什么好奇怪的。胡老爺說早在他出生前,琉璃就已經(jīng)在那里了,但如同馬軍爺所說,她不僅出不了眷村,也沒辦法在白天出來,所以當(dāng)?shù)氐木用穸疾灰詾橐狻?/br> 「她是鬼市的管理者,妖怪地位比鬼大,所有的鬼都得聽她的。所以你們那兒才會說晚上不能過去,但就是有你這種好奇心旺盛的小鬼,真受不了!」 我不由得覺得丟臉,早知道那天就不要去看鬼市了。 「對不起,胡老爺!我錯了!」我先道歉軟化他,又做作地吸了吸鼻子以博取他的同情,表現(xiàn)得越有誠意,說不定他斬妖除魔時就會越認(rèn)真,人命關(guān)天,不能亂來。 「好啦好啦,別可憐兮兮的,矯情!你給我把狐貍精約出來,到時候我就埋伏在后面,來個出其不意,包準(zhǔn)抓得到她!」 胡老爺這話講得擲地有聲,我一下子也對他很有信心了,掏錢掏得心甘情愿,一點也不會捨不得。 到了晚上我發(fā)了條簡訊給琉璃,約她在古董街口見面,不到十分鐘就收到了回覆。一想到等會我倆相會之時,就是她命絕之日,難免覺得不忍,可妖怪畢竟是妖怪,沒有人性的,這時候要是秉持仁慈之心放她一馬,那死的就是我了。 人到底都是自私的,我在心里跟琉璃說了聲抱歉。 我開著車,載著胡老爺和他孫子到古董街,接著我自己走進(jìn)去,依照計畫,我得把琉璃引到比較空曠的地方,不然胡老爺作法很可能殃及無辜的鬼魂。 琉璃看見我,高興地迎上,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別的原因,她的兩個臉頰紅撲撲地,又增添了幾分姿色。 「小梁,我好高興,你真的來了?!?/br> 琉璃抱住我,問:「你怎么會想到要約我?」 我也抱住她,低聲說:「想跟你說說話?!?/br> 「你騙人。」琉璃把我推開:「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br> 沒料到那么快就穿幫,我一時語塞。 「你是不是去找道士了?因為你知道我是妖怪,所以,你也想抓我?」 「我、我沒有?!?/br> 「你說過要跟我廝守終生的,你真的忘記了嗎?」琉璃抬起頭來看著我,眼里閃著淚光,但我真的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許過這樣的承諾??涩F(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把她引出來,不能慌,先順著她的話說吧。 「當(dāng)然沒有忘,我今天不就到這里來看你了嗎?」 琉璃沒說話,緊緊握著我的手。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圓,要不,我們到視野好一點的地方賞月吧?!?/br> 「可是……我不能出眷村的?!?/br> 「我們不出去,就在這里,我知道有個地方風(fēng)景很漂亮,走吧?!?/br> 我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著她走到跟胡老爺約定好的地點,那是眷村里唯一保存起來的涼亭,坐在那恰好一抬頭,便能望見天上的明月。 我們像一對戀人,并肩坐在冷硬的板凳上,手牽著手。 「小梁,你真的喜歡我嗎?」 我點頭:「喜歡?!?/br> 「你不用勉強(qiáng)自己說假話,我知道,你一定什么都不記得了──」 琉璃說到一半,從不遠(yuǎn)處的房子后頭,胡老爺師徒跳了出來,兩人都穿著道袍,那小鬼手中拿著一張什么東西,他大喊: 「妖孽!見此令牌如見太上老君,還不快點束手就擒!」 「臭小子你傻?。×钆圃谖疫@,你手上那個是健保卡!」 胡老爺一腳把小鬼頭踹走,然后拔出他的桃木劍往琉璃砍去,琉璃俐落地躲開,拖著我就跑。 他娘的,要跑自己跑別帶上我啊! 這時候小鬼頭咬破中指以血畫符,他把畫好的符往我們這丟,符居然就在半路著了火,劃過的軌跡像是一條火龍,兇猛地往我們這逼來。我心說不好,要被燒到了,結(jié)果火龍碰到我沒有半點感覺,它竄進(jìn)了琉璃的衣服里,一下子響起了劇烈的爆炸聲。 「啊!」琉璃慘叫,但速度絲毫沒有減緩,胡老爺追了上來,快速地掐了幾個手訣,好幾張符飄過來貼在她的衣服上,下一秒全數(shù)爆開,簡直把琉璃當(dāng)成了人形鞭炮。 小鬼頭帶著一張畫著八卦的黃布,跟胡老爺一起抓著,琉璃看見了,連忙用手擋著眼睛,像是碰上了什么刺眼的東西。趁著這個空檔,胡老爺掐住琉璃的脖子,小鬼頭則試圖把我拉開,誰知道琉璃嘶吼一聲,全身冒出了濃密的白色毛發(fā),身子也一口氣變大,成了一隻完完全全的狐貍! 琉璃把爺孫倆撞開,一頭衝進(jìn)了樹叢中,而我抓著她的尾巴,被拖在后面。密密麻麻的樹枝把我的皮膚磨出了好幾道口子,我是想放手的,可要是放了我可能會滾出去摔成重傷,便死死抓住她的尾巴。 「琉璃!你要去哪!」 琉璃彷彿沒有聽見,一個勁地往樹林里衝去,最后在一處空地停了下來。她變回了人類的樣子,因為衣服沒了,只有重點部位用毛發(fā)遮蓋,她笑著說這里就是她住的地方,胡老爺不會太快追來。 我喘了好幾口大氣,才有辦法說話: 「你既然那么喜歡我,那為什么還要在我的脖子上種白毛,吸我的精氣?我們曾經(jīng)見過面嗎?我答應(yīng)過你什么嗎?」 琉璃露出悲傷的表情,隨后又揚(yáng)起了笑容: 「你不記得沒關(guān)係,我可以全部說給你聽。」 我靜靜地等著她說下去,琉璃走到一棵樹下坐著,抬頭看了看清冷的月亮: 「那根白毛在吸光你的精氣之后,會深入你的骨頭里,把你變成跟我一樣的妖精。我們的確見過,不過是在兩百年前,那時候的我還是一隻普通的狐貍,你是一個正在修行的和尚……」 「那一天我被一群獵人抓住了,他們說要撥我的皮、煮我的rou,我很害怕,但是你即時救了我。你把我?guī)У竭@片樹林,說這里很隱密,獵人不會找到我的。你還說,我們今生的緣份到這里便盡了,但兩百年后,尚有見面的機(jī)會。 你我約定,兩百年過后的同月同日,子時三刻,你會來到這里找我。于是從那天起,我就不停地修行,終于能夠化身成人,用自己最美的樣子見你。 可是村子里的人都害怕我,不知道是誰跟他們說,我是個妖怪,所以他們便找了道士作法,佈下陣來,讓我永世不得離開,甚至不能見到陽光。我的元?dú)獯髠雷约菏O碌臅r間不多了,可還是堅持著等你。 約定的那一天,你真的來了,不過是以一個不足五歲的幼童之姿,儘管我的外貌已經(jīng)改變,你依然認(rèn)出了我,你說,要跟我永遠(yuǎn)在一起。結(jié)果卻被你的養(yǎng)父發(fā)現(xiàn),他開槍將我打傷了,還把你帶走,我不能出去,只能兀自嘆息。 后來周遭的鬼魂要我管理鬼市,我也同意了,其實不過是想藉此排解寂寞,我告訴祂們我的痛苦,祂們也都很樂意替我尋找你。直到最近,有隻鬼說,在古董街看見了跟你很像的人,我讓祂們過去偷走你的東西、砸你的店,就是想引誘你在夜晚前來。 結(jié)果你真的出現(xiàn)時,我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忘記我是誰了,也不曉得該跟你說些什么,只好用煙斗做藉口,好跟你拉近關(guān)係。 沒有想到,你不只沒有想起我是誰,還讓道士來抓我,我本來以為你是很善良的,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跟當(dāng)初那些人并差不了多少……」 琉璃說著說著便哭了,我聽完這段故事,老實說感觸不大,因為我本來不信有什么前世今生,好像在聽別人的事情一樣,可看她哭得這么傷心,我竟也覺得胸口在隱隱作痛。 忽然,琉璃的身體開始萎縮,變得乾黑,她咳嗽幾聲,說自己已經(jīng)快不行了,讓我靠過來,要跟我說幾句話。 既然都是最后,我也沒有拒絕的道理,蹲了下來,把耳朵靠在她的嘴邊,琉璃說了一條街的名字,告訴我可以去那里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跳得老快,忍不住伸手抱住琉璃。 「我的鬼朋友告訴我的,祂們能去的地方很多,神通廣大,不像我,兩百年來都沒有離開過這里……」 琉璃的雙眼逐漸失焦,我猛然意識到,她是真的要死了,一下子手足無措。 「我只是想與自已愛的人在一起,這樣也錯了嗎……」 最后琉璃在我的懷抱里嚥氣,胡老爺兩人找到我時,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木炭一樣的尸體,胡老爺看了沒多說什么,默默地替她超渡。 琉璃的遺體被放入火堆中,燒成灰燼飄散在空氣里,胡老爺說不這樣燒,日后會起尸,一樣麻煩。 妖怪投胎之后,有可能變成人嗎?我看著那堆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面,那根毛已經(jīng)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