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月亮
【六十】 出現(xiàn)在單元樓下的是被雨淋濕的季尹。他的沖鋒衣已經(jīng)被雨水變成了完全的深黑色,在夜晚的燈光下像深潭和眼睛。水默然無聲地濕潤家門口的地墊,他像發(fā)了潮的木頭似的呆站著,張了張嘴,一時沒有說話。我匆匆拆開從臥室柜子里拿的一次性浴巾,走到他面前:“都說了不要等雨,暴雨預(yù)警的消息不看?” 他看著我,眼尾似乎有些泛紅。 “算了?!蔽覈@了口氣,將抖開的浴巾舉起,踮腳罩住他的頭。他的臉上被蒙了一層陰影,配合著我的動作低下頭:“學姐?” ……好像在哪見過這一幕似的。電影里?我一把將毛巾按在他的臉上,往后退了兩步。 他把擋住臉的浴巾往臉后薅,努力露出腦袋看向我:“學姐?” “很晚了,換了鞋去浴室?!蔽逸p聲說,指了指地上的拖鞋。 他點點頭,聲音也跟著放輕了:“好。椎蒂睡了嗎?” “沒呢,還說想和你一起睡?!蔽覜]好氣道,“已經(jīng)勸他上床睡覺了,你快去洗。” “讓我見見椎蒂嘛,又沒關(guān)系,你是好jiejie?!彼贿呎f,一邊飛快地換鞋,“借個衣架,我掛下外套?” “我來吧,你去洗澡?!蔽艺f。沾水衣服果然重一倍,地板上的踏踏聲明顯輕快,三步并兩步就走到浴室去了。 掛完衣服,想了想,我又去敲門:“季尹?熱水是左邊,吹風機在洗手臺下面第一個抽屜里?!?/br> “好?!甭牭皆∈依镫鼥V地應(yīng)了一聲,我才離開??傆X得不能就這么去睡覺,心慌慌的,好像堵著什么。 等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廚房熱了一杯牛奶。熱騰騰的牛奶被放在暖黃色的桌布上,像一個顏色相反的煎蛋。我在想什么。 “學姐?”聽到他模模糊糊的聲音,我走回浴室門前。 “怎么了?”我問。 只見他滴著水的腦袋從冒著熱氣的浴室縫中探出:“學姐,你這里有我可以借來換的衣服嗎?” “這個沒有?!蔽覍擂蔚馈W档俸退耆皇且粋€體型。女裝……他也穿不上我的。 “……好吧?!彼麌@了口氣,關(guān)上了門。忽然,他的影子貼近門邊:“jiejie別擔心!我不會裸著出來的!” ……不知道說什么,謝謝他有禮貌?我抓抓頭發(fā),走到餐廳,坐回位置上。好像坐在這里會是安全的。為什么? 季尹走出來,穿著他的衛(wèi)衣。我抬頭看了一眼他依然濕漉漉的腦袋:“怎么不吹頭發(fā)?” “已經(jīng)拿毛巾擦過了,”他說,“學姐一般幾點睡……這杯牛奶是給我的?” “……怎么了?!蔽姨а劭此?,“你不喝?” 他捂住嘴。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喝?!蔽艺f,去收杯子。 “不不不,謝謝學姐。”他笑瞇瞇地伸過手來,速度快得像搶的,將水杯里的牛奶一飲而盡。我聽到緩慢規(guī)律的吞咽聲。 很奇怪,心慌完全沒有解決。是因為他太高大,我感覺到了威脅性?想不明白。下樓接季尹前已經(jīng)和椎蒂說好,他會一直在自己的房間不出來。 “不過,jiejie求救的話我會來的?!彼f。 “不至于吧……就是一個男大學生而已。”我不以為意。 現(xiàn)在我坐在座位上,他俯身把空杯子遞到我眼前的時候,幾乎是整個人從背后半抱著我了;我同意椎蒂說的,完全同意,太恐怖了,我渾身汗毛豎起。 “學姐,喝完了。我去洗掉?”他低聲問,聲音幾乎是從我的頭頂發(fā)出來的。 我感覺我像被釘在座位上一樣根本動不了。 “學姐?”他又喊了一聲,比剛才那一聲還曖昧。 我的腳在地板上用力地打滑了一下,發(fā)出有些刺耳的聲音。這一聲才讓我找回神智,奮力奪過水杯,闖進廚房里,指著外面的他:“去吹頭發(fā),然后立刻睡覺!”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難以置信一般愣了一會,才嘆了口氣:“……那我睡哪呀,學姐?” “……沙發(fā)?!蔽艺f,終于放松肩膀,“我等會給你拿被子。先去吹頭發(fā)?!?/br> 眼看他還要走近,我立刻把廚房的玻璃移門關(guān)上了。雖然這樣根本擋不住他,但或許拒絕的意思太明顯,他還是離開了。巨大的影子從餐廳的墻壁上移走,我低頭洗干凈沾了奶垢的杯壁,把它放回碗柜。 吹風機的聲音一直讓人很安心。我遠遠地聽著,心態(tài)似乎也漸漸平靜下來。沒什么大不了的,應(yīng)該。 “這個被子好像有點潮味……”季尹捏著被子的一角,話說得吞吞吐吐。 “不滿意?”我感覺自己的耐心隨著十二點的到來,也終于全部耗盡,“我給你打個車去最近的酒店吧?!?/br> “不用了!”他立刻展開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像聽到熄燈號角似的火速閉眼,“晚安,學姐。” 我盯著他占據(jù)整條沙發(fā)的睡姿。他確實太高,還有一截小腿在沙發(fā)外面懸空著,似乎是怕冷,他將腿一收,全部蜷縮在沙發(fā)里。我想了想,撿起另一邊沙發(fā)上的空調(diào)毯,當墊被給他蓋了上去。這樣應(yīng)該不會感冒了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狠下心回房間去睡覺了。 一輪巨大的月亮浮在窗前。月球,它是那么真實,甚至能看見撞擊坑。一道黑色的影子掠過月球的表面,它像搖動的影子,一會粗一會細,一會彎一會直,它在月球上掠過,像詩人的柳枝,像織女的紡線,像劍柄,也像扁擔;像沾了灰塵的頭發(fā),更像伏在草叢中的大蛇。我看著黑色的影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我醒來。 睜開眼睛,此時不過七點出頭。周末的大好時光才剛剛開始,醒得越早,越是賺到才對。我放下手機,卻聽見門外似乎有輕微的聲響。我立刻翻身下床,披著睡袍往聲響處趕去。 廚房里正傳來滋滋冒油的聲音。背對我的男人腰上系著圍裙,是我平時圍的太陽花格子圍裙,它在廚房有十幾年了,估計比椎蒂年紀還大。他好像在煎雞蛋,我聞到香味,手比眼睛還快,已經(jīng)沖進廚房里,將他一把推開了。 “……早?學姐?”季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看我沒有進一步動作,立刻一跨步趕回灶前,將煤氣灶先關(guān)了,把煎蛋盛出來,“我醒得早,看廚房里有點材料,就想著……學姐?” “出去。”我說,“出去!” “……不是,學姐,怎么了?”他的表情從疑惑漸漸變得茫然,接著手足無措起來,“你,你還好嗎?” “出去!出去!”我都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發(fā)出這么大的音量。好像能聽到回聲。連我的耳膜都在痛。 “好好好,對不起對不起……”他彎下腰,舉著雙手,投降一樣退出了房間。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站在廚房里哭,隨著呼吸憋出好大一泡鼻涕。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隱約聽到有人在客廳里說話。我好像聽到椎蒂的聲音。山泉沖刷過污泥砂礫,季尹也被再次出現(xiàn)的雨聲沖走了。 “……你還好嗎?”椎蒂站在廚房外問我,“我已經(jīng)送他離開,給了他家里最便宜的傘?!?/br> 我看著他,緩慢地思考著。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是透明的那把傘?我還挺喜歡的?!北且糁刂氐模犉饋砗梦?。很可笑。 “不是那一把。那一把透明的傘單價更貴,我送的是銀行給的那把?!弊档僬f,“是新的,但是你從來沒用過?!彼⌒÷暎八贿€也沒事,反正那把傘很重而且很丑。” “……挺好的。”我說,緩緩吐出一口氣,“對了,他做的早餐你要吃嗎?我把這里收拾了?!?/br> “好。”椎蒂點點頭,“有需要的話就吩咐我,我去幫你扔垃圾?!?/br> 不知道為什么,自那天起,我老覺得廚房不干凈了。點了一周的外賣,又花了一個周末做掃除。椎蒂說他那天加了季尹的聯(lián)系方式,已經(jīng)和他解釋過狀況了;而我忍痛扔掉了我的太陽花格子圍裙。我很喜歡這件圍裙的。 “那再買一件一模一樣的吧?” “買不到一模一樣的了?!蔽艺f,“而且……總要換新的?!蔽乙а老聠瘟艘患N量第一的可擦手圍裙。 椎蒂看著我的動作,面上難得有些憂慮。他走過來抓住我的手腕:“jiejie?!?/br> 我看著他。 “別勉強自己。”他說。 我想告訴他我沒有,但是不知從何說起。他將離我最近的椅子拖到更近一點的地方,兩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年底的假期,要不我們離開希城去旅游吧?” “去哪里?”我問。 “jiejie來想吧?!彼f,“我聽你的?!?/br> “那可要好好想想,”我回憶起高中時地理書上的地圖,“我還沒出過希城……” “那可以玩的地方不是非常多嘛,”他笑得更開心了,湊過來親親我的臉頰,“如果要出國玩的話要早點開始準備,我可以幫忙!” “他們允許你出去嗎?”我有些不確定地看他。 “……但是我想出去玩。”他說,“不允許就不允許吧。我總有辦法?!?/br> ……總覺得會制造什么大麻煩,還是不太好吧。 “我想先在國內(nèi)玩,”我說,“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br> “好呀?!弊档購奈疑砩舷聛?,“嗯……那我要出發(fā)回學校了?” 我拉住他的手臂,也不說話。 “好吧好吧?!彼D(zhuǎn)過身,膝蓋頂在我雙腿間,“不能太晚哦?宿舍有門禁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