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

    “既然是來道歉的，那jiejie為什么沒有帶禮物？”椎蒂歪了歪頭，好整以暇的神態(tài)，多么理所當然。

    我羞慚地低下頭。我什么也沒有多帶，對這場約會也毫無準備。帆布包里只有必要的乘車卡和鑰匙，手機的配件：充電寶、藍牙耳機，我的配件：以防生理期忽然到來的衛(wèi)生巾和以防突如其來的鼻塞的紙巾。這么一想，乘車卡和鑰匙也是社會生活的配件而已，背包和衣服也是。

    “好啦，請停止思考！”他踮起腳，鼻尖湊近我，像嗅樹影下的桂花，“沒有禮物的話，也完全沒有關(guān)系?！蔽覜]有說話，等著他的條件。于是下文果然和他的腰一樣陷入我的懷里，他靠在我身上，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一根手指。

    “接下來，可以到我的許愿時間嗎？我希望jiejie做什么，jiejie就做什么的一天許愿時間?！?/br>
    “……真的嗎？”聽起來竟然比我想象中簡單許多，在帆布包里假作逡巡的手也跟著停下來了。

    “真的哦。”椎蒂煞有介事地點頭，隨手指向馬路對面，“事不宜遲，jiejie帶我去吃吧！”

    兩份兒童套餐。漢堡、薯條、盛滿玉米粒的杯子。機打可樂。第二杯半價的冰淇淋。拯救世界的公主和拯救公主的英雄，兩種小玩具。

    “jiejie一直盯著他們看?！弊档僬f，慢條斯理地將薯條捏起來，塞到嘴里。鹽粒就這樣微不足道地沾著他的拇指和食指，落在他中指的第一個指關(guān)節(jié)上，像握筆似的。他故意將它拎起來，捏著末端提到手里，“好長一根薯條。”于是它落款似的蘸在包裝盒覆膜的紙面上，淋滿鮮紅的番茄醬。薯條的中段有些軟塌，顯得搖搖欲墜。但是他毫不在意，將它遞了過來。

    “因為剛好是一對嘛?！蔽艺f，回避他。

    薯條愈發(fā)湊近我的唇邊。盛情難卻。于是我小心地咬下它，入口先感覺到的是番茄醬的冰冷，再是薯條仿佛爆炸一般熱舞著的咸味。

    椎蒂微笑著看向我，于是又一根更結(jié)實些的薯條被他挑中，橫在我們之間：“jiejie應該知道pocky  game？”

    從兩頭開始吃同一根長條形的餅干，先松口或先咬斷的人就算輸家。越是青春的電影，越愛演這個情節(jié)，我當然知道。但是……

    他湊近我，胳膊架在桌子上，維持著身體的平衡。在人來人往的快餐店中，這也是一個很夸張的姿勢，難免會讓人駐足看上幾眼。更何況我擔心他上衣的下擺垂下，肚子會不會著涼。

    會不會叫人看見。

    “還是不……”下頜逐漸緊繃，我不得不將肩膀也向后靠些。

    “許愿了，jiejie。”他眨了眨眼睛，惋惜似的感嘆著，“是害怕被人看見嗎？”

    許愿。

    ……他希望我做的事。

    我將握緊的拳頭展開，朝他招招手，小心地瞥了一眼門外的櫥窗：“坐過來吧。”

    于是椎蒂繞到了我的同一邊，坐在我身側(cè)。他再次伸出手，將薯條對準了我。不得不說，這根薯條真的太脆太硬也太細了，讓我恍惚想起巧克力棒的口感，或許還是那個更甜一點；不過，含有番茄醬意味的吻不僅是甜，還保有它獨特的酸澀風味。明明櫥窗已經(jīng)被我擋住了；明明坐的位置也是椅子豎得很高的角落；沒有店員來這里收拾，鄰座的餐盤亂做一堆。

    起初我不敢吻他，但他報復性地啄我，讓粗糙的鹽粒和番茄的猩紅殘留在唇角，讓我注意到他上下翕動的嘴唇上那亮晶晶的油脂。想擦掉它，但是擦掉后會留下更加鮮艷的紅色。如果再紅一點，接近受傷，就會停止，他的身體不再留有任何痕跡。

    “還是不敢呢，jiejie?！比司驮谏磉叄f話接近床畔的私語。椎蒂把玩著那一對贈送給我們的玩偶。讓他們湊近，接吻。我聽到一聲脆響。

    “你這孩子，鬧的！”遠遠隔了三桌，那位母親露出訕訕的、懊惱的笑容。她不滿地看向身側(cè)的孩子，而我不滿地看向地上殘破的玩具。我恍惚記起一般小男孩的玩具不會這樣輕柔地接吻。他們只會碰撞。變形。粉碎。

    很耐摔的玩具，塑料的紀念品。只是有幾個零件永遠失去。這不該叫粉碎。

    “jiejie，”喧鬧聲中，他邀功似的將果汁遞來，又伸手將我放在角落里的手機奪去了，“我們?nèi)タ措娪鞍?？?/br>
    看電影當然沒什么問題，但椎蒂偏偏選了一部只有彩虹廳才會放映的動畫片?！八团胚@么一場，沒辦法的嘛?！彼胫遥癹iejie！jiejie！”

    他的兩只手都過來挽我的胳膊，倒是有幾分不顧臉面和家人打鬧的意味在了。趁著餐廳里的其他人未能注意，“好啊，那就一起看?！蔽艺f。

    只有情侶座。

    “耶！”

    我才知道情侶座竟然是環(huán)形靠背，它是如此私密，坐進去的時候好像躺進太空艙里，只有卡座中間突出的一個小三角保持了禮貌的界限。它根本不構(gòu)成威脅，因為電影一開始，椎蒂就借著全黑的瞬息爬到了我的腿上，坐在了我的懷中——在家看電影的時候，我偶爾也會這樣做。

    椎蒂很安靜，當我真正為影片著迷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出聲，任由我因緊張揪住他的胳膊，或者因為興奮導致他被顛了起來，他會做的都只是調(diào)整姿勢，盡量不干擾我。

    不像這次。

    因為是我看過的重映的電影，又或者這是椎蒂的“許愿時間”，他肆意地在我懷里磨蹭，從剛買的爆米花桶里摸出一粒爆米花，塞到我的嘴里。一開始只是這樣，我推拒表示吃不下，他竟然銜著爆米花就吻了上來。男主角被美麗女郎吻了一下，一張豬臉竟然也會漲得通紅，吐出長長的煙霧。

    “不專心，”他低聲說，“后面女主角還要親他呢?！?/br>
    “我想親椎蒂?！蔽艺f。

    他又獻吻給我。我摟著他，只是眷戀地吻了吻，便強迫自己去拿從快餐店帶上來的機打可樂。

    “我也要喝?！彼f，又湊上來。

    氣泡在食管中升騰，浮到腦海，輕輕地破碎。美妙的樂感。

    “好想jiejie?！弊档僬f。他眷戀地說著情話，然而此刻影院除了我們，竟然無人聽到——整場竟然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手牽著手走出散場通道的時候，我忽然看見冒著紅點的攝像頭。我想要放開，緊扣的手指卻被椎蒂用力握緊。

    “jiejie。”他亮出手機，明明白白地給我示意他手機上定下的酒店。

    “這個不可以。”我說。

    “為什么？”緊扣的手指輕點我的掌心，他知道我心跳的頻率，“一可jiejie希望道歉，而我恰好有這樣的愿望，為什么不可以呢？”

    因為，因為……

    我以為我?guī)е鳛槲闯赡耆说淖档僖黄鹑胱【频晔呛芾щy的，但當我們在前臺辦理登記入住的時候，只是說明了“表姐弟”的情況，以及“只夠定一間房”的存款，服務人員便十分理解——她甚至知道在APP上大床房就是比雙床房便宜。

    他的手機登記的是鐘續(xù)的信息，那是他的養(yǎng)父。他也有身份證，生產(chǎn)他的機構(gòu)給他辦的。我看起來實際并不像我身份證上應有的年齡，還要再幼稚些。但或許只是因為先進的掃臉機器擅長高端的磨皮打光，讓我容光煥發(fā)，如此出彩。

    “早知道一個濾鏡就能讓jiejie心情這么好，我肯定會調(diào)整手機前置參數(shù)的。”

    “不許這樣做?！蔽艺f。

    “明明大家都這樣做。我只是想讓jiejie更好看?！彼f，“雖然在我眼里，jiejie已經(jīng)夠好看了?！?/br>
    可是最好看的就是眼前的你而已，椎蒂。

    我想這樣說，卻沒有說出口，目送他闖進房間，沖到床上，沖到書桌前，沖到浴室門口又微笑著繞回來，跳到坐在床邊的我的懷里，蹭著我的臉親了又親。

    “去洗澡啦?！蔽艺f。

    “好喜歡jiejie。”他答非所問，但依然很是聽話地從我身上起來，摸摸我散在被子上的碎發(fā)。

    “我原諒你，”他說，“現(xiàn)在把你包里藏的避孕套拿出來?！?/br>
    我瞪大眼睛，起身：“我記得沒放進去?。俊?/br>
    于是他像變魔法似的，從帆布包的夾層里摸出那只盒子，邀功似的湊到我面前：“是不是覺得很虧呀?！?/br>
    虧？這都快漲停了。

    我拉過他，把他按在床上，就著被子玩起滾雪球的游戲；他不甘示弱，于是緊緊貼著我不放手，直到我們天旋地轉(zhuǎn)地撞上四個枕頭，才喘息著，平衡著停下來。

    “怎么辦，這下我們?nèi)荚诙Y物里面了。”我說。

    “噓?！弊档僬f，“在包裝被拆壞之前，我們可以一起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