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
【八九】 “大門現(xiàn)在追加保安亭了,”我手上不停,椎蒂貼心地對著右上角的監(jiān)控進行解說,“自從‘托盤天平’出事之后,他們就提過這方面的建議。不過真正安裝還是‘漏斗’和我一起失蹤……” “最后提上來的竟然是鐘續(xù),我以為至少會是鐵架臺?!?/br> “‘漏斗’沒有見過你的真容,而且他有很嚴重的臉盲癥,看不出來的。鐵架臺……他那么聰明,怎么會,”椎蒂把頭靠在我肩膀上,“酒精燈倒是一直想跑,可惜沒辦法離職。” 我沒說話。好久沒碰研究所的東西,感覺有點手生。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走勢趨向領口。 還是晚了一步。我飛快地退出,撤退比探查更快,心臟都要從胸口嘔到舌尖。 那個仿佛撐著腦袋午睡似的,三五分鐘都不動一下的人影驀地站起,往辦公室的門口走。兩個來回,她又往回走,坐回椅子上。 彈窗。 “啊呀,來警告我了?!弊档僬f得輕松,“我可不能打擾她下班?!?/br> “那你倒是別光看著,”我拍他一下,“稍微幫幫忙好嗎?” 手指在鎖骨的位置停駐,不情不愿地留戀片刻,終于放開我。 “怎么辦,想讓jiejie求我哎?!?/br> 話雖如此,后臺倒是很誠實。他這邊給權限比我自己一點點破開容易多了。 “怎么求你?”關聯(lián)爛熟于心的秘鑰,“椎蒂,求你幫jiejie個忙?” “……好塑料,”看來他不太滿意了,“回頭得問你收取其他報酬才行?!?/br> “那等結束再談吧。”我說,“我也有很多問題需要你的解答?!?/br> 比如我本該必死無疑的。 比如他到底是怎么醒來的。 沒等我們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新的彈窗警告覆蓋了上一條。這一次是地地道道的中文,就差指名道姓點我了—— 識相的話別來煩我。帶著你老公滾。 “熟悉嗎,這個說法方式。”椎蒂還在笑。 “我這就退出?!?/br> 是的,親切而不敢懷念,那個眼高于頂,口無遮攔的我。 “不行?!?/br> 徹底關機,我和他的臉都映在漆黑的顯示屏上。 他的手隔著莫須有的屏障,描摹我的輪廓。 “來不及退出了喲,”他說,“你不解決她的話,她就會來殺你?!?/br> 度假成了趕場,記憶從身體里滿溢出來。三年青春期,十年青春,像一場從屋頂澆下,淹沒窗玻璃的雨。狼狽地離開,一次又一次。突然老了,老到洪水沖走情緒,河床出現(xiàn)裂紋。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坐在出租車上,想哭卻哭得像笑,眼淚吞進齒縫里。椎蒂耐心地把紙巾抽出,一張一張遞到我手心。人生竟是一個逐漸干涸的過程。 從自己的生命中逃跑那天,我看到了海馬體5.7的使用記錄。從cao作過程來看,試管原本的打算應該是先上傳她自己的記憶,然后找合適的接受體來接收它。不知什么影響了她,她最后決定下載我的記憶,傳輸?shù)阶约旱拇竽X中。 ……我大概是知道的。 針對人能不能全盤接受另一個人的記憶,我們討論過很多次。早在代號海馬體的這個子項目成立前,她就是一個堅定的反對者。從最后的實踐結果來看,她的反對確實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但這不代表我不憤怒。在刪除我的使用記錄前,我先把她的所有資料清理了。一干二凈,就像她從未來過。至于我…… 就此消逝也罷,變成機械生命里的一縷幽魂也好。 怎么樣都可以。 在機場以出乎意料的價格隨機購買一個路人的電腦,這種仿佛電影情節(jié)一樣的事輕而易舉地發(fā)生了。指人的是椎蒂,他知道什么人需要什么錢,而不需要賺什么錢。 “這樣你也不會虧太多。”椎蒂說。 “我還是覺得良心過不去?!?/br> “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彼麥惖轿覒牙铮次襝ao作,“‘培養(yǎng)皿’肯定以為我們還在麗城?!?/br> “她以為不了兩小時的,我們完全就是在賭,”我說,“如果我墜機了……” “不會?!彼刈≡掝^,“她是你。再說了,你也要相信一下我吧?我演算不比她慢哦?!?/br> 我沒有說話。就算那是我,那也是二十八歲的我——欲望像太陽一樣的我,發(fā)怒像火焰一樣的我;手起刀落的我,殺人不帶一絲猶豫的我。 那個‘培養(yǎng)皿’,她能容得下‘司一可’嗎?一個面部松弛,臉長皺紋,身體逐漸力不從心,庸庸碌碌,人生平凡的司一可? “對自己稍微自信點嘛,”椎蒂軟乎乎的頭發(fā)輕蹭我的下巴,緊貼皮膚的溫暖令人安心,“就算她把控我們的行蹤,最終你需要面對的也不過是一對一的決斗而已?!?/br> “你和她有發(fā)生過性關系嗎?”我問。 椎蒂猛地坐起來:“jiejie!” “有嗎?” “當然沒有,”他神態(tài)夸張,語氣卻鄭重不少,“你在吃醋嗎?醋你自己?!” “那神交呢?”我只是繼續(xù)往下問,“把后臺的程序走一遍,根本不需要動手……” “沒有!”他的手按在我眉心。我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眉頭緊皺,想揉一把僵硬的臉,又放不下還在運行的后臺。椎蒂把筆記本電腦抱到自己腿上,幾乎是搶過去的:“早知道你對上她這么緊張,我應該攔住你才對?!?/br> 我只是低頭看他腿上的屏幕,沒說話。 “還有什么想問的,繼續(xù)問我吧,”他嘆氣似的,“運行很平穩(wěn),不用擔心?!?/br> “你和她是不是應該算姐弟?”我這才繼續(xù)問。 “……兄妹,如果你一定要以倫理關系來定論的話,”他還有閑心翻我白眼,“是不是還要叫你母親大人?mama?!?/br> “先別打趣,”我的耳朵肯定又紅了,“你是0000,不是椎蒂,你覺醒在‘培養(yǎng)皿’后面,所以是姐弟。” “兄妹哦,”他專注地看著屏幕,“我重生了,睜眼醒來的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死去兩年,創(chuàng)造我的人離奇失蹤,好好的大家庭眾叛親離……” “你——”我嘆了口氣,“算了?!?/br> “不管怎么說,她也是你。”椎蒂說,“我也是椎蒂?!?/br> 我下不了死手的。她一直存在,自那場車禍以來,我們分開成長了這么久。她擁有和我完全不一樣的經(jīng)歷和體驗。她雖然擁有我的記憶,但她同時也是一個擁有海量數(shù)據(jù)庫,龐大計算量的人工智能。在和我換衣服之前,她是研究所精心培養(yǎng)卻最后放棄的性愛機器人。我對她缺乏想象。 椎蒂攔住我。通往地面的電梯就在眼前,推開他不難。 “我想了想,也沒必要回去?!蔽艺f,“就當我太懦弱,不愿意面對她?!?/br> 他依然很有風度地聽我說完。 “再考慮一下吧,jiejie。我們可以晚點出發(fā)。” “也可以先回家休息啦,”他說,“飛機已經(jīng)落地了,不如先給阿姨他們報個平安?” 他是在說我小姨和小姨夫。司南和鐘續(xù)。我的親人和同事。 “好啊,是該說一聲的,”我說,“不過,還是直接去研究所吧。運氣好的話,太陽下山之前我們就能回去睡覺了?!?/br> 他牽上我的手。 “聽jiejie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