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高塔上的王子(1)
約莫中午十一點,終于還是回到新竹了。 帶著一身臺北都市人的氣息、頂著十月還很熱烈的午后艷陽,在熱鬧的新竹市區(qū)下車,同時拿回自己提早托運回新竹的機車,以他還沒嘗試過的方式──騎著機車──踏上這片久違的土地。 他離開新竹的時候也才十八歲,雖然只是過個縣市到桃園讀大學,但他確實一出新竹之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里。 回憶當年大學入學考試之后,父子兩人就為了學校志愿大吵冷戰(zhàn)不斷,直到八月來不及攔截通知書,被發(fā)現(xiàn)他根本就沒有選擇蕭父要他填寫的志愿、反而選填自己喜歡的資訊工程學系,更讓蕭父氣得失去理智。 那時的蕭景書,只是冷漠低著頭、沉默的承受一切毒打。 等到竹竿終于斷成好幾截,蕭景書漠然站起身,看了那個家最后一眼,而后毅然決然背向蕭父握著斷裂的竹竿、氣得發(fā)愣的身影。 留在背上的丑陋傷痕被許多人問了許多次,他始終是文雅的笑,沒有回答。因為直到現(xiàn)在,即使是終于要歸家的此時此刻,那一切都還不能只是回憶。 眨眼之間是十年──或者更確切的說,十一年了。離家之后,漫長的歲月卻只像影子,安靜的蟄伏在他身后。 高塔的陰影籠罩著王子,但他刻意不提起、不在意,假裝不知道高塔就在身后,提醒著他晦暗的過往永遠存在。 對十八歲的蕭景書來說,離家未必是可怕的課題,他最大的困擾,只是二十歲之前的日子稍嫌麻煩──因為未滿二十歲,很多東西沒辦法自己買──但他自認二十歲之后人生很順遂,至少他不曾戀家。 把手機放在機車的懶人爪上,卻沒有打開導航,蕭景書憑當年的印象在市區(qū)里瞎晃。周圍景色變化極大,但也有不少讓他感到熟悉的地方,幾乎都是高中時和朋友出去瘋玩的記憶。 雖然說,家中門禁從國小到高中就沒變過。放學后半小時內(nèi)要到家,超過一分鐘要打一下、超過半小時就要打三十下……但到高中之后他早就視家規(guī)為無物,反正新傷舊傷疊一疊,越長大皮也越粗厚、精神上也更加耐痛,幾點回家都沒差,就隨便那人打吧。 到高中才真正的學會叛逆,也算是挺晚的吧?至少他是到十五歲之后,才漸漸知道原來人生也是可以擁有色彩,而不是愣愣的看著沒有盡頭的黑灰白,只能一直忍、一直忍、一直忍。 在市區(qū)里繞了很大一圈,明明只要十分鐘的車程,被他的龜速和繞路變成了二十分鐘。兜回安靜的住宅區(qū),十幾年未見、和記憶中相差不遠,但好像越發(fā)陳舊的三層樓透天厝映入眼簾。 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說不定他根本就是帶著一種看好戲的心態(tài)要出現(xiàn)在那人的眼前,想看看那個已經(jīng)老了十歲的中年人,會不會因為看到他就氣到中風還是高血壓。 噢、不對,真要發(fā)作的話,大概在三天前收到他請搬家公司運回來的傢俱的時候就該出事了。 蕭景書在那高大而望不見內(nèi)部的黑色雕花鐵門前停下機車,拿出在五年前高中同學會時意外得到的鑰匙。 當時他真的沒想到,這把大門鑰匙居然是從高中友人的口袋里變出來的。 「你有時間來同學會,沒時間回家喔?連你家大門鑰匙換了叔叔都叫我轉(zhuǎn)交你欸?!?/br> 即使是面對最要好的死黨,他還是選擇性隱瞞了許多東西──例如他很久沒回家的這件事實。 「我最近真的挺忙的,但是、嗯、他就比較急性子,真是麻煩你了?!菇舆^那把遙控器,卻像是接過一整把的巖漿,如果不是懂得要忍,幾乎就把它給扔到天涯海角。 在「爸爸」或「父親」之類的稱呼間猶豫不過一瞬,最后什么也沒選,只找了個誰也聽不出感情的第三人稱淡淡帶過。 看來連「他」都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狀況,在外頭還是扮演著嚴肅卻慈藹的父親,沒讓他在朋友面前感到難堪。 不知道、也不想「他」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就跟在當年收到這個遙控器的當下,蕭景書就已經(jīng)停止繼續(xù)深思遙控器的含義、也不再觀察朋友的表情和動作是對于這件事情表達出什么看法。 更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情緒更往心底藏,蕭景書的嘴角還是和煦的笑容,眼底卻不見一絲笑意。 王子曾經(jīng)被困在高塔上的灰敗往事,不需要被任何外人知曉。靠著童年最不想要、卻也最熟悉的態(tài)度,以一字「忍」輕描淡寫過去。 嘎吱── 按下遙控器的按鈕,鐵門發(fā)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熟悉的蒼白水泥地、華美的三樓透天厝、玻璃花園般的溫室一一躍入眼簾。 當門越開越大,他開始讀懂自己真正的心情……一點也不期待、一點都不懷念。透天厝的陰影猛然拔高,扭曲成高聳不見頂,陰暗又孤獨的高塔。 王子很想轉(zhuǎn)身離開,因為他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回來面對高塔。 在院子和母親玩捉迷藏、在院子撒嬌要父親抱他玩飛高高、在院子里被處罰揮劍一百下、在院子斷成數(shù)截的竹竿……許多畫面爭先恐后的從門縫里涌出來,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掐住咽喉。 下意識又按下遙控器,鐵門刺耳的尖叫聲戛然而止,蕭景書用力的喘了兩口氣,才發(fā)現(xiàn)自按下按鈕那刻起,身體竟然停下呼吸。 苦笑兩聲,蕭景書伸手故作鎮(zhèn)定的推了推眼鏡,確定自己的呼吸已然平穩(wěn)之后,催動油門,騎進院子里。 像是已經(jīng)使用過無數(shù)次的順手按下遙控器、流暢的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一舉一動很快就讓自己融進心底極為排斥的往年場景。 只要愿意,就可以沒有半點違和感的進入狀況,像是他的離開不過是十小時,而不是十年。但他看不見自己的臉龐嚴肅得像是木偶般漠然,不自覺的把當年高中每日回家面對蕭父的面具撿了回來。 身后鐵門刺耳的運作聲終止,意味著家門再次關(guān)上。王子把藏在這座高塔上的黑暗回憶,再次鎖進不見天日的心靈深處。 本來以為開門就會和蕭父正面對上,卻沒想到進入室內(nèi)之后,蕭景書迎接的是一陣響亮刺耳的鳥鳴聲。 右手邊依舊是木製的大鞋柜,但是在更上頭卻安了一精緻木鳥籠,里面有隻蕭景書并不清楚品種的鳥。 看來牠就是噪音來源。蕭景書僅看一眼色彩鮮明的賞玩鳥,沒有興趣多探究,低頭脫下自己的皮鞋。 一樓進門除了玄關(guān)之外,映入眼簾的是簡單的客廳以及可以拉紙門隔開的和室空間。 進到客廳,蕭景書木然的表情終于動搖。他挑起眉,發(fā)現(xiàn)最靠外的客廳空間──從以前就一直空著、拿來放牽進門的腳踏車或雜物的小空地──現(xiàn)在正放著他從北部托運回來的傢俱,那些大型家具擋住客廳唯一一扇對外的大窗,遮蔽客廳的日光來源。 難怪夏天中午回到家,家里卻暗得需要開燈。 他托運回來的傢俱其實就一個衣柜、兩個書柜、一個床墊和幾箱雜物。現(xiàn)在他是看到三個大柜子和那些紙箱,卻不見他的那張單人床墊。 「吱吱、吱吱──」陸續(xù)的觀察和動作之間,那隻橘身小鳥從來沒有停下牠的叫聲以及他在籠子里撲上撲下的拍翅聲,卻讓人分辨不出他是在歡迎還是在示威。 蕭景書無奈的瞥一眼那隻鳥,很有教養(yǎng)的決定不要跟一隻鳥生氣或叫牠不要吵。他實在不明白,明明那人喜靜,在他練書法或練劍的時候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事、物干擾修行,怎么突然養(yǎng)了一隻吵得要命又神經(jīng)質(zhì)的鳥? 更何況這吵成這副德性,想也知道樓下有什么動靜,他居然不下來看看……莫非那人這時候還在三樓練劍?聽不見? 算了,晚點見也好。蕭景書內(nèi)心有些無所謂的思忖著,提著自己的行李朝著樓上走去。 家里人口很少,二樓有四間房間都嫌多。父母主臥一間、他的次臥一間,再來一間便成了書房……若不是當年母親需要靜養(yǎng)又用了最后一間,那間房間大概會無可無不可的變成客房吧。 家里很乾凈,那人就算只剩下自己生活也還是把所有空間都維持得一塵不染、窗明幾凈。這是蕭景書從家門口走到臥房門口后的感想。 小時候曾經(jīng)有幾次去過別人家,他永遠記得在國小同學家里發(fā)現(xiàn)房間門板上有幾張突兀的小花貼紙、臥室有一幅歪歪扭扭的太空人圖,是蠟筆畫過近乎半面墻壁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