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的朋友們就愛這種聚餐，而且像被下了詛咒似的，約定當(dāng)日他老是遇到臨時加班，根本沒時間先che放行李。

    這時剛好店員上菜──早就吃過無數(shù)次，不用問過蕭景書也知道怎么點餐，曾瑞楷早就先點完了──替他們兩人上湯底和菜盤。

    邊調(diào)整著電磁爐的火力，曾瑞楷又續(xù)問：「你這次終于先回家了喔？」

    「嗯。」

    「這次不走了齁？就回來新竹了？」

    「嗯，不過我已經(jīng)在竹科附近租房子了，所以你去我家還是找不到我?！?/br>
    「干嘛不住家里就好了？你爸還是那樣喔？」

    連蕭父的衣角都還沒看到的蕭景書聳聳肩，只回答了前面的問題，「住家里太遠(yuǎn)啊?！?/br>
    「哪里遠(yuǎn)啦，你很懶欸?！?/br>
    從這里到竹科確實也不過三十分鐘的路程……但蕭景書攤手笑了笑，沒有回話。

    后來的談話便沒有再提到關(guān)于蕭家父子之間的問題，大約就是聊了些彼此的工作或生活、其他朋友的近況，還有不著邊際的講講干話。

    蕭景書的干話連篇，認(rèn)真說來都是跟著曾瑞楷學(xué)的，但沒有學(xué)到像曾瑞楷那么機靈。曾瑞楷幾乎隨時隨地都能天外飛來一筆，還風(fēng)趣搞笑又不失禮貌。

    最后話題兜到感情方面，曾瑞楷調(diào)侃道：「欸、你到底交女朋友了沒？眼光是有沒有這么高？」

    蕭景書淡然的將問題反拋回去，「那你跟你女朋友打算結(jié)婚了嗎？」

    明明就已經(jīng)和女友交往五年，曾瑞楷一提到女朋友還是笑得傻乎乎的，「大概再一陣子吧，喜帖再發(fā)給你，要記得來欸?！?/br>
    究竟會是什么樣的女孩子，能夠得到你的一輩子呢？突然想到曾有個打著單辮、氣質(zhì)淡雅的女孩問道，并伸手點著他右手的無名指。

    如果我真的這么天真的話，會讓這段感情變得讓人失望吧。她那瞭然卻悽楚的笑容到現(xiàn)在都還留在心底。

    「好啊，等你的紅色炸彈。」

    不是只有上段感情里的女方才提出過相關(guān)的問題……步入社會之后的那幾任女友，都曾經(jīng)提起過結(jié)婚的事情。

    但是從離家后的他多數(shù)是憑著感覺去計畫一切，當(dāng)面對那些女孩子，談戀愛時的每個人都是他在愛情里的唯一，卻從不認(rèn)為她們能昇華成他人生中的唯一。

    不是她、也不是她，更不會是她。只要提到結(jié)婚，蕭景書總會找到理由搪塞，甚至他也不太給長久的承諾，因為太習(xí)慣走到哪算到哪，他永遠(yuǎn)沒辦法確定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刻，會不會移情別戀。

    鎖在高塔上的時光，并沒有教會王子什么是愛，踏出高塔追尋自我的日子，王子也不曾得到可以去愛誰一輩子的自信。

    「步入婚姻」對他來說遙不可及，就算是到了似乎最適合安定下來的年紀(jì)、也遇見了一個可愛有趣的對象，他還是順著自己當(dāng)初偶然的心動而提出分手，沒有說服自己繼續(xù)專一下去、嘗試著去改變心境之類的，就這樣讓機會溜走了。

    看著曾瑞楷傻兮兮的笑臉，蕭景書突然感覺這場飯變得索然無味。是在嫉妒曾瑞楷的人生──特別是愛情方面──可以這么順?biāo)彀?。蕭景書喝著茶，在心里想著?/br>
    兩人的飯局在晚上八點散場，曾瑞楷從中午一路嗨到晚上也沒電了，何況他們也才兩個人，該說的都說完，再續(xù)攤也沒意思。

    達成共識，兩人直接分頭回家。

    和中午回來時一樣，先是尖銳的鐵門開關(guān)聲、鑰匙插進孔洞里打開大門的聲音、近到讓人覺得刺耳的鳥鳴聲……客廳的燈已然大亮，卻不見依舊不見蕭父身影。

    但蕭景書很快就發(fā)現(xiàn)，客廳桌上本來蓋著布的茶具被揭開，被移動過的茶具看起來像有人要泡茶，走廊后頭廚房的燈同樣亮著。

    蕭父在廚房煮熱水。蕭景書很快得出結(jié)論，同時平穩(wěn)的腳步不停，直接上了樓，心底沒有任何要再下樓或在今晚就碰面的打算。

    還有大半個月，何況他們之間更不是什么急著要相見的關(guān)係……真的，不要見面還比較好。

    ***

    生理時鐘的關(guān)係，蕭景書六點便醒了。

    雖然在高三離開新竹之后，蟬聯(lián)劍道冠軍的傳說被自己親手掐斷──此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比賽上──他依然改不掉每日晨起練劍的習(xí)慣。

    雖然蕭景書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怨恨蕭父，但感情和練習(xí)劍道并不衝突，他的身體早已習(xí)慣劍道，一天不碰劍便會覺得渾身不對勁。

    由于蕭家父母的結(jié)識與相戀之因，劍道可說是他們家的一大特點。蕭父是赴日讀書的學(xué)子，蕭母是傳統(tǒng)的日本女子，兩人大學(xué)時期在日本相戀，而后不顧女方家長反對相偕回臺登記結(jié)婚。

    然而不止女方家長強烈反對，連男方家長也不接受異國女子。小學(xué)五年級母親去世之時，蕭景書才明白家里與外面親戚毫無聯(lián)絡(luò)的原因。

    他的母親，明明是長年病弱的體質(zhì)，卻在三十年前下了豪賭，拼掉半條命生下蕭景書。面無血色、眼中卻燃著堅毅火花的女子，即使臥病不起也仍舊如深夜幽曇淡雅高潔。

    要說蕭景書和蕭父彼此憎恨十八年，卻又能夠彼此容忍，唯一的原因便是蕭母。

    為何當(dāng)時要下賭注？為何賭注后贏回的事物卻總是達不到要求、讓他感到失望？可這孩子是此生鐘愛的女人留下的禮物，這孩子是他曾經(jīng)去抗?fàn)幒捅Ｗo一段感情的證明……更何況妻子是這樣深愛著孩子。

    為何總是嚴(yán)苛的對待他？為何必須為了父親自以為是的期許去背負(fù)他不想要的擔(dān)子？可是母親也同樣期許他可以繼承他們的意志，他不想望見那個蒼白卻美麗的母親露出一絲絲遺憾的眼神……更何況母親深愛著那個該是父親的人。

    因為知道國王的習(xí)慣，王子拿著他的劍袋，選擇走到前院練劍，不打算和他在三樓劍道教室對上。

    很熟悉卻也很陌生的感覺。以前還在家的時候他是在三樓練劍的，會到前院多半是在被處罰的狀況下。

    先罰他揮劍數(shù)百下，務(wù)求動作精準(zhǔn)到位，否則不算數(shù)。揮完之后要跪下來，竹竿劃破空氣，落在他背上。

    這樣的處罰模式從五歲開始，一年年長大也才六歲、七歲……長長一串訓(xùn)練菜單、笨重的防具護具、一次又一次痛得直掉眼淚的抽打，建筑起高聳、沉重而陰影濃重的高塔，徹底壓碎王子對國王的孺慕和景仰。

    他不敢在母親面前掉眼淚，因為皇后總是用期待又散發(fā)著光芒的溫柔容顏看著他，期待他說出她想聽的內(nèi)容：劍道進步了、書法得獎了、茶道更加精進了……

    王子學(xué)會了笑，在以前為了不讓皇后擔(dān)心，在后來為了不想看見自己的面容，越來越像構(gòu)筑起高塔的國王。

    他要笑，不只為了取悅他人，更為了讓自己舒心一些，假裝高塔并沒有帶給王子任何陰霾。

    霸道的國王，端著劍道、茶道、書法以及種種繁瑣的規(guī)矩，掐得王子幾乎喘不過氣……但他全都微笑面對，甚至必須和國王一起，對母親圓他們父子關(guān)係和睦的謊。

    做完早晨訓(xùn)練的蕭景書緩緩放下竹劍。靜默佇立在原地，全身被薄汗浸潤，呼吸快了一些些。

    仰頭看萬里無云的十月藍天，從他身上透出來的情緒，卻顯得孤寂凄涼。

    在前院停留許久，卻始終等不到熟悉的身影，蕭景書帶著一點困惑回到屋里。

    從他出生起，因為蕭母體弱需要多加照顧，家里一直有請人來打掃做飯。家里只換過一次管家，因為第一任管家要退休。但蕭母過世之后，相處不睦的父子基于種種原因并沒有把管家辭退。

    當(dāng)年離家之前，他們的管家是一名精神矍鑠的老婆婆，工作已有十年，從六十歲到七十歲，蕭景書見證她的頭發(fā)逐漸花白……時間推移至此刻，婆婆大約也八十歲了。

    婆婆退休了吧？蕭景書難掩心底失落的想著。

    林婆婆對他一直都很好，她對當(dāng)年緊繃又糟糕的氣氛很明瞭，卻從沒戳破，還讓年幼的他分享著不能和蕭父說，否則只會挨罵和被挑剔的學(xué)校趣事。她很慈藹的聽著，無形頂替當(dāng)年母親傾聽他說話的地位，讓蕭景書喪母后，仍然有個宣洩出口。

    在母親去世后回家的意義之一，就是晚餐之后幫忙擦碗的十五分鐘……那短暫片刻，他才覺得在家里的他像是個人，而不是必須順著國王的祈愿、鎖在高塔上、沒有自我的木偶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