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今兮他朝人
“陛下!陛下!”急切的聲音由遠及近,親衛(wèi)左衛(wèi)將軍劉涌疾跑進殿,一腳跨空了門檻,一個趔趄撲在了跪著的守衛(wèi)旁。兩人相顧,殿內(nèi)一下子就安靜了。 蕭任咬了咬牙,嘴唇微動,也沒說出什么話來。他看向蕭法繼,面上雖然沒什么表情,心中卻像纏了一團亂線,毫無解法。他難道不知道這是蕭傳唯一的兒子嗎?他怎么敢的,兔子急了還會跳墻呢。 “阿叔…”蕭任耷下了眼睛,手有些顫抖,喉頭發(fā)出沙啞的輕喊,望向蕭法繼。他雖然的行事乖張,脾氣暴戾,但個中利害還是知曉的。他平日總是渾渾噩噩,如今出了天大的事,似是一盆冰水迎頭澆下。 蕭法繼看他略顯慌亂的臉,心中又是一陣厭惡:’遲早殺了這個廢物!’ 事態(tài)緊急,心下想著不是與他撕破臉皮的時候,他銳利的眼睛刺向劉涌:“蕭傳到哪了,帶了哪些人?” “回,回大司馬,武陵王過,過了太極殿……”劉涌磕磕巴巴回答道,身上都有些顫抖了。他換班當值的時候,遠遠看著蕭傳帶著幾個眼熟的副將地走過來。他們本就看不起這些南地來的,平日里也對他們多有嘲弄與不屑。一個不曾風光過的王子,被封到貧瘠蠻荒的鄉(xiāng)下,想必也是都城危難,撿了漏才得了些威風。 今早的事情,他隱約有聽說了幾句。來換班的同僚也以打好招呼,讓他留意蕭傳的動向。 他遠遠看見一隊蒼鷹似的人,披著大氅向光而來。于是忙不迭地跑去報了信:“有兩個小隊在開路,好,好像帶了四個人…像是王將軍那邊的人…” “是王增?”蕭法繼問道,外間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沒等回答,他抬腳走去門邊準備一看究竟。 “阿叔!”一道聲音拖住了他的腳步。 蕭任看他自有想法,也不與自己說。心下更加慌亂。他,他不會是想拋棄自己吧? 蕭法繼看蕭任忽而無措的樣子,竟然一陣想笑。若他臨陣不亂,最好在建康宮中能一舉殺了蕭傳,也算是條殺伐果決的漢子,且還能一直以來的心頭大患??蛇@豎子竟有怯意…… “陛下!陛下!”又有連滾帶爬的小將進了殿來,言語慌亂地傳話:“武,武陵王帶著親衛(wèi)闖進來要,要見陛下!”一張緊張到扭曲的臉抬起來,面上盡是鮮血:“武陵王殺了趙護軍…” “阿父…”幾個小子看了堂下顛三倒四跪著的人,眼里也露出了些遲疑和恐懼。蕭瑛進宮也沒有幾日,他們兄弟幾人比蕭瑛都要大個四五歲,正是爭強好勝的鬧騰時候。平日玩的沸反盈天,興致來時,也總打罵欺殺奴仆。 他們是知曉事務的年紀了,父親榮登大寶,自己是這個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尊貴的少年,或許幾十年后,自己又會成為這個天下的主宰。在我之下之人,是為奴仆。 “滾開!”蕭任眉頭一皺,抽了腰帶,雙手一抖,罩在了蕭瑛身上,把小小的冰涼的身體蓋住。 雕梁畫棟七彩穹,錦羅金絲羽衣披,籠著這不見天日的罪惡。 不行,不能讓他出了這門。否則死的就是自己了。蕭任疾走幾步,扯住了蕭法繼的袖擺。正要開口,外間傳來兵甲摩擦聲,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不及他反應,一個高大的身形顯了出來。蕭任正要開口,脖子就觸及到一股涼意。 僅僅一瞬間,對面甚至未發(fā)出一點聲音,蕭傳的人便擒住了以蕭法繼為首的眾人。蕭任與蕭法繼二人皆雙手被反剪,壓送到蕭傳面前。 此時同來的護衛(wèi)將軍擁著蕭傳,把他與外界隔開,像之前無數(shù)次照顧他的小兒子一般,脫下斗篷裹罩著已然僵硬的身軀上,他的咽喉發(fā)出獸般的嗚咽。目眥欲裂,淚水大顆大顆地流下來,跟來的眾人看到這一幕無不哀慟萬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爺!” 堂上的二蕭被制住后立刻被封了嘴,王增帶的外軍鐵騎行之有素。片刻就將建康宮圍了起來。 蕭傳神色悲恨,面容滄桑。進來便站不穩(wěn)了。又看到小兒子被毆打凌虐過的身體,更是頭腦發(fā)昏,再也忍不住,發(fā)出長嘯,這一聲嘶吼,連著悲嚎。聽者動容,聞者落淚。同是南地來的兵將們看見主將受此大辱,從前只聞前朝哀帝殺了自己的妃嬪剖腹取樂,只是聽說就已渾身發(fā)抖,現(xiàn)在親眼看來,更是心中忿恨到了極致。 “憑甚自己當了無名無份的皇帝,就要把兄弟當牲畜?吾將軍也是高祖親孫,是武帝親兒,武帝薨逝,連棺木都是吾將軍獨自抬的,那畜生只想爬上高位,將來好把兄弟踩在腳下…?!辈恢钦l喊了起來,人群中鬧鬧哄哄。 蕭傳像是沒有聽到一半,還抱著瑛兒的尸體哭泣著。 蕭法繼此刻已經(jīng)放棄了掙扎,順勢跪坐在了地上,看一邊的蕭任還在極力晃著身體,臉已漲得通紅,最被封了起來,無法發(fā)聲,只能透出“啊啊”的啞聲。他看不見其他人,蕭傳的近衛(wèi)把人圍的死死的。 只聽見外間冷鋒出鞘“噌”的一聲,劉涌已倒在了血泊中。 “?。 ?/br> 蕭任聽到一陣此起彼伏的尖叫,孩童大哭的聲音與兵器相接聲混在一起。他頹然坐下不動了… 本應是極亂極嘈雜的情形,蕭傳卻好像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站在高位,看著身披甲胄的人進進出出,身上臉上都染了血。像是一出戲落幕了,檢場人來來去去地收拾行當。 門外橫七豎八地倒著尸體,羊指揮使遣著各隊快速清場。 “夫高祖世孫,蘭陵郡望。不修德行,戕害兄弟后輩,行禽獸之行,語不仁不義不孝之妄言。社稷不逢明主……將軍蕭傳,鎮(zhèn)守西南。效祖豫州之行,收黔地,治農(nóng)?!比巳褐?,有文書被眾兵圍在中間唱道。 唱罷,眾人齊齊拜倒在蕭傳面前,口稱“萬歲”。 蕭法繼與蕭任是要押監(jiān)的。兩人與蕭傳隔了太遠,又被牢牢控住,拉拉扯扯間便將兩人分開禁足在偏殿。 蕭法繼如今把自己作壁上觀,心思也就明朗起來,發(fā)覺自己是小瞧了這位侄子。臥薪嘗膽,韜光養(yǎng)晦?自己身邊藏了這樣一個隱患。 另一間的蕭任還會不明白這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嗎?“哈哈哈,好你個蕭傳!”經(jīng)過一番押解拉扯,他的外衫已經(jīng)扯壞,發(fā)冠也掉落了。狼狽又氣急:“你才是那個狼崽子!”他自關了進來,口中一直念念有詞。 蕭傳還抱著蕭瑛的尸身坐在殿上,他身后靠著的位置,成于高祖血海起事,中途落入旁手,百載中,歷經(jīng)了數(shù)不清的戰(zhàn)火殺戮。他的父親曾任刺史時,北御胡魏,南討昏君,得以坐在了這上面。而今,終是他自己攪亂了這趟渾水,于萬千斧鉞刀戟的簇擁下俯瞰山河。 今日可謂是背水一戰(zhàn)了,蕭傳身邊器重的大將均已入了建康宮。此時正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安排大事,善后收尾。 “陛下,陛下…” 蕭傳木木地轉頭,是劉內(nèi)侍的聲音,他看著劉內(nèi)侍的臉,眼淚就下來了。他入越的時候才十幾歲,不算風光,甚至落魄。他自騎馬先行,小舅子裴順意押著五車岳父母收拾的行李護送阿姊裴妃在后面跟著。海邊濕熱,又近梅雨季,一路上馬車打滑,又有人陸續(xù)生病。等到了越州府郡合浦的時候一半人竟差點不能走路。與其說王子衣錦赴任,不如講發(fā)配戍邊。 是君是父,至親至疏。 苦啊,那時候是真苦。 如今一路枕戈待,旦洗馬長歌。怎么不算苦盡甘來? 只是這并不是最后的勝利,蕭傳進建康宮布防加急調(diào)也只用了半天時候。等拿了蕭法繼和蕭任,對方軍心不穩(wěn)時,又乘機殺了幾位護軍將軍,分毫也不給他們反擊的機會。侯靖遠離建康,自然對這些事無從所知。 天下三分,他已背棄過兩任主人,此番雖敗走江南,但他歸巢后,是否會卷土重來也未可知。防范于未然,要想長治久安,只能斬草除根。 蕭傳并不急著入主建康宮。他無法殺了蕭任和他的親眷,就算是亂世,臣子們也不會臣服于一個不孝不悌的君王。長久的奔波,走到今日,又是伏擊又是設陷,不管是軍備還是軍心,都需要得到物質上的補償。而這把鑰匙,就握在世家手里。 蕭瑛的靈還停在偏殿壽昌殿中,蕭傳想要以太子之名為唯一的兒子下葬。謝嶠的上奏出現(xiàn)得很是及時。謝郎主故去后,謝嶠是便謝家之主了。青年才俊,中流砥柱。他與裴,王幾家頻繁出入建康宮,次次都是天黑了才回來。 王氏的郎主感念蕭瑛 ,寫了悼詞。有晚輩來探望王郎主,正看他慟哭流涕,又見這悼詞寫的感人肺腑,幾經(jīng)傳播, 聞者落淚。裴娘娘懷念幼兒,茶飯不思。裴家的幾位夫人都進了宮陪著裴妃。看眾夫人言辭懇切,裴妃感嘆:吾兒若是生逢太平明君,又怎么出現(xiàn)此等慘況。把華服裁了做被,熔了金銀首飾托弟弟裴順意北上買米糧。 武陵王看妻子如此大義,竟不知何能從蕭法繼身上拿到了鑰匙。撥下了糧食,又遣人在東西市搭了粥棚,善堂,義莊。只為活著的有安睡安食之處。死了的有口薄棺。 風雨飄搖河山動蕩,家國無主。以王增張垚為首的舊羽林軍帶著建康兵馬將防線拉到南邊新亭縣以外,百越軍在建康城內(nèi)一半跟著王增麾下的副將們,日夜輪值守著建康宮,一半由著裴順意等世家子弟調(diào)度,為百姓修房造樓,清理河道。新官舊臣,市井百姓都開始傳唱這位仁德英武的王子,懷念那位早逝世子。 這年小寒,梁國結束近一年的動蕩,武陵王蕭傳繼位,改年號為定平元年。封正妃裴縝為皇后,追封幼子蕭瑛為懷明太子,,嘉常侍裴順意為郎中令,王增領軍將軍,張垚護軍將軍。進謝嶠丞相,謝令殊中書令,王赟衛(wèi)尉卿。 冬日的早晨不再常有曦光,謝令殊總是早起,但睜眼時刻,一想到要踏進建康宮,就徒生倦怠之感。在謝饒敲了第三次門之后。端著朱紅的描金平托的侍女魚貫而入,安靜地為他凈面,穿衣。 簇新的禮服層層迭迭套上,朱紅綬帶,繡金大氅,把他包裹成一顆華貴的明珠。 謝令殊像個木偶一般由著女侍們擺弄,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輕松多少,為難他的人比自己先死,總是作對的人也歸了塵土,他的生命里突然xiele一些斗志。 出大門的時候,他看到大哥謝嶠正在門口等候,上前行了禮。雖同住在謝府,這段時間,卻忙得人影也見不到。從文書調(diào)令,到盤點國庫兵馬,事無大小,皆需周全。 “大兄…”謝令殊剛給謝嶠行禮,就看到大嫂沉夫人在女侍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大人…”沉夫人向謝嶠行了禮,又朝謝令殊掬了個禮:“三郎安?!?/br> “大嫂安?!敝x令殊回禮:“大嫂去延合殿?” 沉夫人道:“是啊?!彼鋈坏拖侣曇?,頭偏向謝令殊輕聲道:“裴娘娘如今又有四個月了。” 謝令殊聽著一愣,看向謝嶠。他似乎早就知道這個消息,對這謝令殊點點頭:“夫人娘家的劉大夫人去看的脈。” 劉大夫人的父親是太醫(yī)令。 謝令殊一晃神,不知怎么的,竟然想起了佑真。 因著他們的車架在女眷們之前,下車時他看到裴后身邊的親近的女官列成了兩排過來迎接各位官夫人。領頭的女侍明顯年長很多,謝令殊覺得眼熟,腦子里一閃而過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