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時，去黎王府送禮的墨月歸來，上得小樓正要稟報(bào)，便見自家小姐俯臥在美人榻上，背上蓋著紅錦斗篷，發(fā)髻些微凌亂，玉笄不知怎得脫落下來，又好端端擺放在榻邊。

    “小姐？在這里睡仔細(xì)著涼，我扶你到里邊躺著罷。”

    顏傾辭聞聲猝醒，翻了個身子坐起，揉了揉尚暈的頭，恍然憶起自己方才干的荒唐事。她目光下撇，就見褻褲被穿回自己身上，右手指間凝固著干涸的血跡。她將手往斗篷中藏了藏，心中正五味雜陳，拂手卻摸到榻邊橫置的玉笄，放念一想，只覺好笑，對方一次次起殺心，又一次次饒過自己，實(shí)不知這亡國公主心里在作何謀設(shè)。

    “黎王對那禮可還滿意？”  顏傾辭不動聲色地?cái)n著斗篷，抬頭問墨月道。

    這番話明瞧是問黎王，實(shí)則是問的慕塵玨的反應(yīng)。這點(diǎn)墨月亦知，她回道：“黎王收到那幅仕女戲蝶圖后十分欣悅，直言要將它妥善珍藏，倒是黎王妃見了后，面色煞是頹唐?！?/br>
    顏傾辭聞之彎起眼眸。那幅圖原是慕塵玨送與她的定情之物，如今她在她成婚當(dāng)日將之還與她，打的就是傷她心的主意。如今聽聞慕塵玨表現(xiàn)得正如自己所愿，顏傾辭暢快之余仍亦擺脫不掉那附骨的失落。

    “現(xiàn)下幾時了？”

    “戍時叁刻了小姐?！?/br>
    “我竟睡去這么久?！?nbsp; 顏傾辭捏了捏藏在斗篷中的手，股掌間的黏液早已凝固干涸，傍在肌膚上，橫阻不平的觸感令她模糊憶起那清冽女子倔強(qiáng)隱忍的媚態(tài)來。

    要說“媚”，其實(shí)不然。那人傲骨嶙嶙、冰魂雪魄，凜凜然似茂林竹仙，即使于最不濟(jì)的閨房之樂中仍能守得正雅，與“媚”之一字實(shí)沾不上邊。只因于顏傾辭眼中而言，此“媚”卻甚過世俗流同之“媚”，誰言清凈之人便就寡淡無味？她們之媚乃是由衷而發(fā)，是為她們本身之“真”。

    “墨月，備浴。”

    丫鬟聞之喚女仆端來滾熱的澡湯，倒?jié)M整個浴桶后，幾個婢子又搬來一塊屏風(fēng)將浴桶圍得密不透風(fēng)，屋內(nèi)端來炭火盆，關(guān)門闔窗，陰冷的濕氣霎時被驅(qū)得一干二凈。

    顏傾辭張開手，新來的兩個小丫頭搶著要為她寬衣，卻因個矮，夠了半天也摸不到斗篷領(lǐng)子。她噗嗤一笑，往下蹲了蹲，綺夢這才解掉了斗篷的系帶，末了炫耀似得將斗篷舉到流綏眼前揚(yáng)了揚(yáng)再掛到木椸上，后者不甘示弱，搶著解了小衣，有樣學(xué)樣地顯擺著。

    兩個小丫頭俱是新人，還未學(xué)過如何服侍主子，解衣的動作未免粗魯了些，顏傾辭卻是不惱，直起白玉無瑕的身子，在墨月的攙扶下跨入浴桶，對她笑道：“這兩個丫頭倒是如你一般潑辣?！?/br>
    墨月心知小姐這是喜歡她們之意，她扶著她的胳膊，嘴上附和著：“只是不懂禮，還要小姐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才行?！?/br>
    “禮是律己之物，怎好用來約束旁人，只要不行傷天害理之事，隨她們開心罷了，我當(dāng)初不正是如此教你的么？”

    “都依小姐的。”  墨月跟笑，一低眼，捧著她的手驚呼道，“呀！這是，這是如何傷的？都流血了……”

    顏傾辭見墨月瞧見自己左手上的傷口，總不好如實(shí)告知她是溪嵐所咬，便隨口縐道：“我方才得了夢魘，想是夢里自己咬的?！?/br>
    墨月但信不疑，一邊心急如焚地托著結(jié)痂的手，一邊吩咐丫頭去匣子里取藥來。綺夢流綏尚因目睹了顏傾辭那白若脂玉的身子而發(fā)怔，下一瞬回神后，二人亦是爭搶著奪步而去，無論何事都要分個勝負(fù)先后，著實(shí)好笑。

    為顏傾辭涂藥之時，墨月方覺出一點(diǎn)不對勁來。她試探道：“小姐，怎不見姬芙？”

    “她回下人院去了?！?/br>
    “回去？是何意思，她不肯服侍小姐？”

    顏傾辭閉眸點(diǎn)了點(diǎn)頭。

    墨月奇極：“怪了，竟有這種人，放著好日子不過，偏要去守她那一畝叁分地?！?/br>
    “人各有志。李嬤嬤待我真心實(shí)意，她歿了我也該有所表示。你歇息前到庫中拿幾樣首飾，要挑好的，我要送與李嬤嬤作陪葬?！?nbsp; 想了想，顏傾辭又道，“再拿些我未穿過的衣裳，也挑好的。明日隨我一同前去吊唁?！?/br>
    翌日雪停，天不露晴，仍舊陰沉沉著。

    顏傾辭著一身素白長衣，右臂上端戴著截兒黑綢孝布，并不過分妝扮，簡單用素簪挽發(fā)后就領(lǐng)著墨月往下人院而去。

    “叁、叁小姐？！”

    下人院中未鋪石子，盡是土路，早起的仆人在院中洗漱，完事后瓷盆中的水直接倒在地上，弄得各處泥濘不堪，腳踩在上面，還發(fā)出咕嘰親土之聲。

    下人們?nèi)绱藨T了，不覺得有什么，顏傾辭見了卻微微皺眉，步步緊盯地面，下腳時格外小心避開被水混濕的泥濘。院中一個眼尖兒的丫鬟迎上來請安，顏傾辭不動聲色地退后幾步，墨月見此攔著那丫鬟，問她：“姬芙可醒了？”

    丫鬟姓方名喚英蘭，乃晚溪嵐一年進(jìn)府的待年媳。顏傾辭劃過她的臉一眼，只見此人生著雙吊梢狐貍眼，面若銀盤，相貌姣好，只不過言語間滿含輕浮，若不是墨月攔著，這丫鬟怕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似得貼上來。

    “昨日就醒著，她可是一夜未睡地在守靈哩，叁小姐找她？”  方英蘭手中還端著洗漱用的臉盆，邊說邊往顏傾辭跟前湊。她身子太過夯實(shí)，墨月推了幾把沒推動，正要斥她，卻見她眼睛一瞇，突然識相地往后一退，向里勾著脖子嚷道，“姬芙，你有貴客到了，還不來迎？”

    說罷深深盯了一眼顏傾辭，嘴角拈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遠(yuǎn)去了。

    墨月來過一趟，輕車熟路地領(lǐng)著顏傾辭進(jìn)到最里間的排屋。屋子不大，只能擺下床榻及木桌，溪嵐與李嬤嬤同住一榻，中間由小幾隔開，榻上只一床被褥，正蓋在已逝嬤嬤的身上。顏傾辭摸了一把，被褥單薄冷硬如鐵，她星眸一閃，瞧向屋子正中央跪于火盆前燒紙的溪嵐，心內(nèi)訝異，不知這幾年她是如何過來的。

    顏傾辭不喜腌臜之地，所以不曾來過下人院，尋常主子無事也不會踏足下人所居之處。她難以預(yù)料自己住在這種地方會是何種狀態(tài)，然對方身為公主，其享受的榮華富貴應(yīng)是多過自己的，可她竟能在這種地方一呆就是七年。

    是茍且偷生，還是另有所圖？

    顏傾辭貼著墻壁四處走走看看，墨月對溪嵐道：“這是叁小姐給李嬤嬤作陪葬的首飾，還有這幾套衣裳，是小姐贈予你的，你收下罷?！?/br>
    溪嵐眼皮都不曾抬，自顧自燒著紙錢，不咸不淡道：“多謝叁小姐。”

    若要俏，一身孝。顏傾辭瞧著眼下身穿孝衣頭裹白布的女子，竟瞧出別樣之美來。

    待火盆中的紙錢燃盡，溪嵐起身，對顏傾辭道：“嬤嬤生前要我給你一樣?xùn)|西。”

    顏傾辭微微抬頷，等她拿來。溪嵐卻不動。顏傾辭會意遣退墨月及一眾丫鬟，溪嵐方從木箱夾層中翻出一袋靛綢繡鶴香囊來遞與她。

    “這是？”

    “嬤嬤說是你娘的遺物?！?/br>
    顏傾辭狐疑地解開香囊，倒出其中之物，攤在掌心左瞧右瞧都不過是一根風(fēng)干了的枯草。

    她恍然憶起自己娘親失蹤前的日子總喝一味藥，但身子卻愈補(bǔ)愈虛，她仔細(xì)瞧了瞧手中干巴的枯草，覺得它像極了藥方中的金銀花。

    狐疑之間，那廂文琴來稟，說曹洪上門討人，侯爺發(fā)怒，大小姐被叫出了閣樓，正往大堂里趕。

    “攔住大jiejie，不要讓她露頭?！?nbsp; 顏傾辭心道外間沒有傳聞，那曹洪定是不敢去尋平陵郡王世子的仇，好個沒骨氣的男人，原是她高估他了，她板起臉道，“我去會會這大姐夫?！?/br>
    “對了，文琴，拿著這個去城中幾家最好的藥鋪問問是甚物，越快越好?！?nbsp; 顏傾辭將香囊中的枯草遞與文琴，文琴收下，應(yīng)了聲好。

    走時匆忙，顏傾辭扭頭留給溪嵐一句不容置疑的吩咐：“既發(fā)生了那事，你便為我的房里人，李嬤嬤的喪事我會派人布置，至于你，喪禮過后就搬進(jìn)孤倚樓來，莫要我叁催四請?！?/br>
    墨月聽聞睜大了眼睛，那事是何事不言而喻，房里人多是指貼身伺候主子的通房丫頭，就連那事也須伺候……千防萬防卻還是沒防備住……她只來得及瞪一眼溪嵐，就匆忙跟著顏傾辭后頭走了。

    約莫過去兩盞茶的功夫。溪嵐正坐在屋中縫補(bǔ)衣物，外頭去廳堂灑掃歸來的英蘭路過此處，刻意停了停，將掃帚擺靠在墻邊，進(jìn)屋來對著李嬤嬤的遺體跪了跪。

    正院方向于這時傳來嘈雜聲，似是有人在大堂吵將起來了。

    溪嵐縫補(bǔ)出了差錯，針尖戳在左手食指上，刺出一滴血珠來。

    “哎?。≡蹴ゲ恍⌒模商?？”  英蘭捧起她的左手，別有用意地撩開她的小臂，果見內(nèi)側(cè)肌膚雪白無暇，哪里還有甚么守宮砂？

    溪嵐拂開她的手，將衣袖放下遮住小臂，抬頭問她：“可有事？”

    英蘭回神，狐貍眼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腆笑道：“聽院子里其她姊妹說，你要到叁小姐房里當(dāng)差了，這可是好福氣，整個侯府除了侯爺房里，就屬叁小姐那里最富庶?！?/br>
    溪嵐只顧低頭縫衣裳，拇指劃著頂針在食指上轉(zhuǎn)動一圈，頂住針尾，一送一抽，縫補(bǔ)的動作干凈利落。

    英蘭不肯放棄，話里有話地問她：“叁小姐可知你沒了守宮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