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把酒黃昏后(一)
將放雜物的屋子清出來,搬進木榻與幾樣簡易家具,收理妥當(dāng),留給華年墨月居住。 顏傾辭在院中矮案上磨花粉,溪嵐去山上開墾,走時顏傾辭托她向宴無涯落歸途道聲歉,午后她會到鎮(zhèn)上割五兩豬頭rou回來,讓她請她們來院子一聚,她要當(dāng)面致歉,溪嵐笑道:“你不說我也會如此做?!?nbsp; 背上背簍就走。 華年被顏傾辭留下,說有事要她幫忙,墨月好奇:“小姐有什么要緊事?我也幫你?!?/br> 顏傾辭笑:“這事沒華年在還真不行,你在家中看著兩個小丫頭便好,我與她去去就來,放心,丟不了她?!?/br> 來到昨日巷子口,走進去,腳底踩過曼曼青苔,來到掛著紙燈籠的兩扇小門前,未近身,就聽里面拳腳聲赫赫。 顏傾辭握著門上鐵環(huán)輕扣幾下,開門的是昨日嚇唬自己的打手之一,他見顏傾辭去而復(fù)返,還找上門來,有些懵楞,半晌未明白她怎得還敢回來。 顏傾辭往里一瞟,院中寬敞,似個小型演武場,靠墻放著木人樁兵器架,正中有幾十個赤膊漢子在練拳。果然不出她所料,哪里是什么勾欄暗娼,分明是個小義幫。 “喲,妹子竟還敢回來,此膽可敬,遠甚于從前那些個?!?/br> 后院中走出來一個縞衣女子,中人之姿,齊魯口音。身著紅布短衣,體態(tài)健碩,雙目有神,一瞧就是個練家子。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昨日那被打手要挾、向顏傾辭她們求助的女人。 “這位jiejie方才可敬,扮戲警醒不諳世事的女子,實在用心良苦。” “怎么瞧出來的?” “打手見了我們幾個弱女子,不動手也不搶人,何其少見?!?nbsp; 顏傾辭昨日就聽到巷中傳來打拳動靜,那時便心中存疑,靜下來一想,那一帶未聞有什么青樓開設(shè),倒是有間武館,生意慘淡,館主卻每逢荀日都給難民施粥,不知何處得來的錢財。 短衣女子大笑幾聲,手掌搭在顏傾辭肩上,重重拍了拍,頗為賞識道:“有眼力見兒,我喜歡?!?nbsp; 目光看似才落到華年身上,實則自一出后院就被她所吸引,“你身后這位妹子資質(zhì)不錯,可有意愿來我武館做事?” 習(xí)武之人大多不善遮掩情緒,顏傾辭一眼就瞧出她蓄謀已久,可巧她帶華年來就是為了給她在此地謀個差事,世道再亂,也要謀生不是?最起碼也得在將亂之前,把自己活得有聲有色、風(fēng)生水起,即便大災(zāi)大難轟至,也好有能力與之抗衡。 一人之力猶如蚍蜉撼樹,眾人拾柴火焰高。多結(jié)交些義士總不會錯。 黃昏時候,顏傾辭帶著華年,華年拎著五兩豬頭rou與二兩牛rou回來,墨月接過,切成片,rou本是鹵過的,她只需放在蒸籠里蒸一蒸便好。 備好酒樽,開封兩壇花雕酒,院外聲響,宴無涯與落歸途從容而至,溪嵐路過時看一眼顏傾辭,自己到一旁卸下背簍,洗手觀望局面。 顏傾辭也不負她望,主動對宴無涯道:“那日話重,你權(quán)當(dāng)我抽了瘋,顏家被屠不該怪在你頭上?!?nbsp; 說罷舉起酒樽,仰頭喝下去一滿杯。 沒多久她就腳步虛浮,臉色通紅。溪嵐過來扶著她,不省心地嘆息:“不能飲酒還飲這么多?!?/br> 宴無涯笑了笑,欣然落座?!拔胰襞c你一個小輩過不去,則妄為踏雪無痕,你說的事,我壓根兒未放在心上。” 落歸途一同坐下,捋著發(fā)辮笑道:“都是爽快人,不說兩家話,亂世之中,所有女英豪聚集于此,也算是因緣際會,如此緣份,何不共飲一杯?” 四方桌上,溪嵐顏傾辭、華年墨月、宴無涯落歸途、綺夢流綏各坐一邊,六人舉酒對碰小酌一口,綺夢流綏亦雙手捧起蔗漿蜜水,有樣學(xué)樣地互相碰了碰杯子,瞧得眾人連連發(fā)笑。 熱鬧一陣,桌席又陷入沉寂。 落歸途為活泛氣氛,主動說想瞧瞧華年的身手。華年離席演練一番,宴無涯落歸途見后眼神一凜。 “叁十二勢長拳!” “誰教你的?” 見二人驚愕狀,華年不解,如實道:“唐家武館的唐叁姐?!?/br> 宴無涯與落歸途對視一眼,叁十二勢長拳不同于別個的花拳繡腿,乃戰(zhàn)場上總結(jié)出來的殺人技,手法狠見效快,尋常習(xí)武之人大多不會練此種功夫,只有常在刀口舔血之徒才會練來致人死地。 “是她么?” “姓唐,又會叁十二勢長拳,差不離了?!?/br> 顏傾辭聽她二人細討,腦筋轉(zhuǎn)得飛快,突然道:“唐叁姐,白蓮教?” 宴無涯不想她竟知道,沉默點頭,落歸途問:“白蓮教每逢亂世必定出世,這唐叁姐乃白蓮教首領(lǐng),華年去那里做什么?” 顏傾辭:“我讓她去的,本想謀份差事,誰料碰上個山大王。” 落歸途:“眼下各方戰(zhàn)火紛飛,她來這處人煙罕至之地做什么?隱居?” 宴無涯搖頭,說唐叁姐心系天下,絕非貪圖安逸之人,她來此處必有她的目的。 “真是巧合?” 顏傾辭望向溪嵐,若有深意道,“你在此處定居,那個唐叁姐也趕來此地,莫非此處是個什么兵家必爭之地不成?” 溪嵐不語,淡然飲了一口酒。 墨月聽不明白了,“唐叁姐是誰?” 華年告訴她,唐叁姐就是昨日她見的那個被打女子,她是裝給她們瞧,嚇唬她們的,好讓她們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子。 “原是這樣……” 落歸途拍手笑道:“有趣有趣,莫非此處是什么風(fēng)水寶地不成?大半當(dāng)世英雌相聚于此?!?/br> 顏傾辭聞言忍俊不禁:“英雌?” “你我皆為女子,不是英雌,難不成說英雄?也太便宜了那些老爺們兒,男人女人的光,他們都想沾!” “稀奇,你竟比我等還護著女子。” “我本就是女子,不過是投胎轉(zhuǎn)世路上走急了些,走岔了道兒,這一世改過自新,只盼下一世得個清清白白的女兒身才好。” 聽之語氣,倒不像是為了宴無涯而舍棄男身,她是打心底就想當(dāng)個女人! 不待追問,幾杯酒下肚,落歸途幽幽吐露出自己的過往。原來她有個酒鬼老爹,這老爹每回醉酒必打她生母,去拉時,阻止不了,還會被一同毆打,落歸途便是從那時開始厭恨男人,也厭惡身為男人的自己。熬到十叁歲,好不容易有了些力氣,不料母親被酒鬼爹毆打致死,酒鬼爹怕極,便對外散播其母謠言,說她偷人他才打她的,為了抵罪,轉(zhuǎn)頭就要把兒子入贅給縣令老爺家。落歸途被酒鬼爹關(guān)在屋里,當(dāng)晚用剪子剪去身下累贅,失血暈過去,第二日仍強撐起來,把帶血的一灘爛rou擲在開門進來的酒鬼爹臉上,氣得他呀呀直叫。 扁擔(dān)一次次砸下來,小小的身影蜷縮成團,去勢未叫她污辱,夯實的木頭未將她的脊梁砸矮一絲一毫。唇開,血糊的牙齒觸目驚心。 讓這穢不吝的勞什子跟你去入贅罷!落歸途笑得有些癲狂,我是女子,未變聲的語調(diào)霎時豪氣萬千,我以后也是要當(dāng)一輩子女子的! 打死你個缺壺兒!打死你個不肖子孫!瘋子!怪物! 宴無涯就是這時路過救下落歸途的,她大她好些歲數(shù),把她帶回山中,給她包扎傷口,教她防身武功。落歸途的絕技之一“千枯掌”,便是宴無涯教授給她的。 此后便如江湖傳聞所言,落歸途黏上了宴無涯,以訛傳訛,更說落歸途是為宴無涯才變得女人。一時間沸沸揚揚,難以遏止。 “真?zhèn)€畜生!” 顏傾辭怒氣沖天,問道,“你就放任你那狗爹好端端活著?” 落歸途搖頭:“自然是殺了,我學(xué)成千枯掌后,第一件事便是回去將他殺了?!?/br> “這才對嘛,這種老畜生不死,不知還要禍害多少無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