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菩薩
因為校內(nèi)模擬法庭比賽的事情,沉知許跟著系里的一些教授跑了趟京大。兩所高校時常有學術(shù)上的摩擦,這次也不例外。 “讓我們也看看京華的法學精英有多出類拔萃?!?/br> 對方教授毫不客套,是真的帶著幾分視察在心里的。說來也正常,京華的法學院算是本校的一塊金牌匾,多年來一直被放置在最要緊的位置熠熠發(fā)光。而被籠罩在這圣光之下,被恩澤哺育的芊芊學子倒也受其精粹澆灌,長出顆顆星子,掛在各行各業(yè)都有閃爍其中的存在。 沉知許曾經(jīng)也做過那樣的夢。只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見過扶?,幊?,說隕落不至于,只是到了這個年紀,承認自己的平庸已經(jīng)不再吃力。 針鋒相對的談話揭過了總該有個舒緩環(huán)節(jié),他們這邊的教授做東,地點就定在某個雅致會所。至于名字和位置,沉知許并未留心。 她心知京都城內(nèi)從不缺宴請賓客的好地方,分出叁六九等,今天要去的地方歸屬哪一階級,不是她該探究的。 這種場合本不該她一個新人到場,只是負責人這個職位壓在頭頂,即便是當個普通食客,她總歸是要坐端正的。 結(jié)果去了才知道,這是一場教授的私交。席間徒增好幾張交流會上沒見過的面孔,沉知許沒細看,也能憑借招呼聲里的幾句寒暄得知,今天的飯局舉足輕重。 人的閱歷像一座慢慢種滿樹木的大山,沉知許自認在這些人面前尚未播種,于是立個沉默寡言的人設(shè),帶笑回答每一個問題,讓自己不至于掃興,但也不爭做出頭鳥。 只是一張年輕面孔墜在其中,總歸是惹眼的。 有人對她眼熟,談起她閱歷。聽了半段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家中有個侄子,也曾讀于常春藤,沉知許和他屆數(shù)相近,有所耳聞。 “小沉教授在國外華人的法律圈內(nèi)算得上是聲名顯赫。沒想到今年京華居然能搖來這尊大佛,也算福至你校啊。” 這人正值中年,說話全是些油腔滑調(diào),更別說給她這個職場小姑娘面子,一番言語下來,不是給她抬咖,反而徒增尷尬。 沉知許心里不悅,嘴上只用一句“過譽了”便輕輕揭過。怎知他如同狗皮膏藥,非要貼上來找不痛快。借著兩杯清酒在肚皮里,頂著一張醺紅的嘴臉開始替她書寫人生:“我聽說你當年在美國替不少權(quán)貴辦事,拿到的傭金不少于這個數(shù)。” 幾根手指豎起來,座上不少人掃過一眼,端起杯盞,笑得意味深長。 沉知許臉色不好看,他卻霧化掉人情世故,自顧自地滔滔不絕:“依我說,既然能拿著綠卡和美金過逍遙人生,干嘛上趕著當正義使者替?zhèn)€平民百姓維權(quán)???……這個社會可不是靠正義過活啊,錢,錢才最重要嘛。真是小孩子一個。” “律師和教授,哪一個聽起來都光鮮。可如果能讓我選,嘿嘿……我肯定做不到小沉教授這樣決斷啊……” 她險些就要反唇相譏,結(jié)果一只纖瘦的手先她即將決堤的理智一步,伸出來擋下了那多舌之人的下文。 “師兄?!蹦悄腥瞬惠p不重地叫了一聲,“你喝多了?!?/br> 那中年人哼唧著不滿,卻在看清阻攔的那一瞬間錯愕一霎,輕蔑表情緩緩而散,順著臺階賣他的面子:“是啊,喝多了?!?/br> 輕佻的醉意裝在眼睛里看向沉知許,道歉道得像開玩笑,將前面不尊重的話語全都糅合成同一個玩笑。 沉知許掀起眼簾,也權(quán)當玩笑。 “沒關(guān)系?!?/br> 推杯換盞的衣香鬢影里,她像一束開錯季節(jié)的君子蘭。 還好散場散的早,年紀大的人熬不了夜,還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接下來可能還會有上不了臺面的環(huán)節(jié)。同校的前輩拍拍她的肩膀,留下一句任重而道遠,當做安慰。 無論國內(nèi)外,圈子就這么大。 她的過去如果想要被深究,根本不是什么深奧的難題。 沉知許心里坦蕩,倒不是計較這些誤解,只是被游說多了,也難免有郁氣。但氣結(jié)歸氣結(jié),該有的禮數(shù)她還是得有。比如不在這群泰斗面前留下呈口舌之快的魯莽印象,又比如得尋個由頭向好心人道謝。 許是上天眷顧她的強迫癥,不尋常的人情拖久了便會成繭,于是許她一個偶遇的機會的趁早還清。 那是京華最忙碌的一段時間。因為春季蒞臨,校內(nèi)大好風光向游客開放,錯過了紅梅時節(jié)仍有其余花開。再加之各種活動紛沓而至,沉知許又回到了連軸轉(zhuǎn)的狀態(tài)。 不過這對她來說并不難,甚至已經(jīng)成為游刃有余的習慣。 通宵達旦的這段時日她都住在宿舍,沒時間也不方便,于是和謝司晨的聯(lián)系就此斷開。沉知許有想過算不算結(jié)束,但一定要找原因也全是她不好,非要挑他的逆鱗,所以即便要復聯(lián)也該由她主動才對。心是這樣想,卻不敢豁出去做一次行動上的巨人。 她人生中有一半的勇氣都是謝司晨給的,可膽怯和退縮也全因為他。 人有這樣一個弱點,真致命。但還好他總是足夠強大,從不成為把柄。是沉知許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帶著這樣的夙念一直到叁月中,模擬法庭的事情即將落幕,不少學生找她填寫實踐報告,風風火火忙了這么久,終于有了喘口氣的時間。也是在這個節(jié)點上,她有了多余的時間,也有了機會。 那日在飯桌上遙遙一見,沉知許對他印象頗深。除去為自己的解圍的感恩,更多的還是被對方的氣質(zhì)吸引。 系主任常開玩笑說,他們學法律的都很不倫不類,既沒有商人滿身銅臭的朱門酒rou風范,也沒有文學家那樣出塵卓絕的風雅高尚,游走于社會的彼端,從不成為一種固定。 可沉知許卻在這個人身上感受得到。 他是為法律而生的文人。 在系主任的辦公室重見,攀談之中果真坐實她的想法;“這位是京大的周教授,和你師出同門,曾經(jīng)也是我的學生?!?/br> 沉知許點點頭,對方回予禮貌的微笑。不知道這算一種法則,還是成年人之間的心照不宣,即便不是初次見面,也裝出十分的新鮮模樣。 等出了這扇門,沉知許奉命帶他參觀。可剛才得到過他不少個人信息,想必根本不需要介紹,這位師兄對京華的了解不會比她少。 于是她開門見山:“上次的事情,我想請您吃個飯?!?/br> 周疏雨對這些人情世故從善如流,坦然自若到像是經(jīng)常做這樣的好人,無半分扭捏和詢問,只溫聲道:“本是同根生,不必說敬語?!?/br> 沉知許愣了一秒,笑了一下。 想起他席間那天面對酒醉的男人也沒說“您”,也許自己真的有些草木皆兵了。 和聰明人相處是很舒服的事情,即便是沉默也是渾然天成。她說了道謝,他便坦坦蕩蕩地接受。他自知自己幫了忙,所以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份功祿。 這令沉知許好奇:“師兄那天為什么會幫我呢?” 他很是無辜,“因為我的師兄喝醉了啊?!?/br> “他失言丟的不僅是自己的面子,也是京大的臉面。我有這個責任。無論是作為師兄弟,還是上下級。” 短短幾句話把自己的私心撇了個干凈。沉知許當然知道其中不乏自己的原因。但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和周疏雨有過交集。 這樣的人理應過目不忘的。 但他不是珍珠蚌,她也不是采珠人。強取豪奪的刨根問底有失風度,更何況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 暫且自欺欺人地認為是自己幸運,遇到了下凡菩薩。世間太多秘密不得而知,真相無跡可尋,如果有緣有分,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 臨走前彼此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是周疏雨開的口。他的理由是,你以后會用得上。 “聽說你最近在寫刑法類的論文,是想在今年便坐牢正教授的位置么?” 沉知許目前只是副教授,而寫論文的目的有很多,功利是其次……只是:“你為什么會知道?” 周疏雨老實作答,是系主任和他聊到的。 “我大學修的是雙學位,這方面的知識應該會比你豐富一些?!?/br> 他說的很謙虛,一直到很久以后,沉知許才知道他的一些有多豐厚。 氣候不會平白無故下雨,一切都早有預兆。沉知許從不相信免費午餐,即便再無禮也還是問了:“你對每一個新朋友,都報以的這樣隆重的善意嗎?” 周疏雨讀出她的戒備,反而問她。 “你名字里的知許,是出自‘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這句詩嗎?” 沉知許說,是。 “我很喜歡這首詩。這個理由給你?!?/br> 荒謬。 沉知許看著他湮滅在夜色里的身影,只覺得錯愕。 只是還沒來得及深思,便被一陣手機鈴聲打破靜謐氣氛?;璋档牡叵峦\噲?,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格外清晰。 是謝之盈。 她接起來,對方火急火燎的聲音透過電波灼傷耳畔。 “沉老師!您現(xiàn)在有空嗎?我伯父他……他被人打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