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醫(yī)院，沒多久，她就遇到了男生。

    見他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她是徹底傻住了，忘了自己難看的哭臉正映入他澄澈的瞳眸，只是愕然問：「你、你怎么在這？」

    沒想到答案更令她錯愕。

    「你忘拿薑茶啊！」

    所以他就特地幫她送到了醫(yī)院，假如是這樣，那么這個特地……也太不合乎常理了吧？

    直到事后她才知道，他還特地向老師問她去了哪里，以及特地搭計程車來這，甚至還因為薑茶涼了，又特地再幫她買了一杯。

    后來，他們兩個就找了一塊遠離人群的安靜地方。

    她把自己的遭遇，以及剛剛在醫(yī)院的事都告訴了男生。

    在這之前，她從沒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因為她不希望被人看見她悲慘的這一面，不只是怕被嘲笑，也是不喜歡那些憐憫的眼光。

    然而，當(dāng)她說完自己的遭遇后，除了爽快外，卻是反而疑惑起男生臉上的表情，她很確定那不是嘲笑，但也不是憐憫。

    因為她從沒想過，會有人的童年比她更戲劇化，所以才一時沒察覺出，男生臉上所流露的情緒，不是同情，而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悲傷。

    也就因為那份相似的悲傷，他才會接近她，告訴她：

    「所以為了你所愛的人，你要變得更堅強啊。」

    ※※※

    揭開了多年的恨與悲傷所製造的迷霧，她回到醫(yī)院，確定那女人已經(jīng)離開了，才走進病房，尋得那些被迷霧遮蔽的真相與過去，也尋得內(nèi)心渴望的答案──

    「當(dāng)年有個男生和我同時在追你mama，我們都非常喜歡你mama，哪怕最后你mama選擇了我，他也說如果我要是傷害了你媽，或是讓她吃苦，他一定會再把你媽搶回去?！?/br>
    「對不起依玲，我真的……不忍再看你mama跟著我吃苦。」

    「所以你要她離開你，也離開我？」站在病床邊，她冷冷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再重復(fù)了一次：「對不起，是爸爸對不起你……」

    「為什么？就因為你那么愛她，愛她愛到就算離開了你，你也愿意？」

    靜默片刻，病床上的男人緩緩點了下，再度重復(fù)著：「對不起……」

    「那……mama有拒絕嗎？」半晌，她語帶顫抖地問，「mama一開始有拒絕那個男人嗎？」

    依玲的目光緊緊盯著床上的人，她感覺她的心跳忽然急促了起來，害怕與希望宛如在內(nèi)心拉扯。

    「……她說她無論如何都要跟我在一起?！?/br>
    但卻只覺掉入了更深的一層迷霧之中。

    「那mama她為什么……」為什么還要離開呢？真的只是因為爸爸要她離開，她就選擇離開了嗎？

    「她懷孕了?！顾俣乳_口，聲音低啞，「雖然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狀況根本沒錢再養(yǎng)一個孩子，但你mama還是說無論如何都要生下來?！?/br>
    「其實你媽是不易懷孕的體質(zhì)，因此當(dāng)時常常被你奶奶罵沒用，但我們還是跑遍了很多診所求診，才終于有了你。對她而言，再次擁有一個孩子，是一個奇蹟，她不忍心親手殺死這個奇蹟，殺死我們倆的孩子。但也在那個時候，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他說他愿意騙他的父母，你mama肚里的小孩是他的，只要你mama愿意離開我?！?/br>
    「其實你mama當(dāng)時有想要帶你一起離開，只是那個男人不同意，而且我也怕你媽帶著你一起過去，會影響他們家的人對她的印象?！?/br>
    「對不起，依玲……是爸爸對不起你?！顾煅实恼f，面容憔悴。

    如今，她才清楚看見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痕跡，也才明白那句話一直以來都不是什么安慰，而是對她真正的歉疚。

    因為相愛，所以才會決定放手？這是小時候的她從未想過的事，甚至連現(xiàn)在，她都還是不太明白，因為在她的認知里，相愛的兩個人，不就應(yīng)該在一起嗎？那又為甚么捨得分開呢？

    「爸……」忽地，她低低的喊，向病床上的人問：「你愛我嗎？」

    葉父頓時抬頭盯著她，就見女生的眼角有淚光閃爍。半晌，他揚起一臉慈藹的笑容，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她此時低垂的頭頂，最后溫柔的說：「當(dāng)然囉，我的小公主?！?/br>
    四年了，她擁有的東西也一件件的消失，豪華的房子，美麗的mama，純真的童年，以及那個置生于童話故事里的她。

    曾經(jīng)，她將這一切之所以會消失的原因歸咎于自己狠心的母親，并以一張驕傲自恃的面具藏起自己最不愿讓人知道的那一面。

    失去了許多，只剩下單親與貧窮的她。

    可是，儘管「失去」了，卻還有「只?！埂?/br>
    「爸……你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動手術(shù)，一定要好好休息！而且，我不會去和mama住的，永遠也不會，我要一直陪著你，不然等你老了，誰來照顧你？」她說，語氣聽來雖然有些兇狠，但因有止不住的哽咽聲混雜其中，聽得出有幾分笨拙的窩心。

    「你在醫(yī)院的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不用擔(dān)心，我也不會亂花錢，會好好吃飯，會乖乖上學(xué)。因為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用你再cao心了?！?/br>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來！不然我就要變成孤兒了，要是你讓我變成孤兒，我到時一定會比你讓mama離開我時，更加痛恨你！」

    夜，很深，病房里女生的哭聲細碎而清晰。

    因為失去了太多，所以才明白自己還剩什么，或還有什么。

    她可以不要漂亮的房子，不要美麗的mama，也不渴望能再次擁有一切。因為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眼前這個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失去他，她才真的是一無所有。

    雖然說著一連串帶有威脅意味的話語，但在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憤怒，而是早已淚流滿面，只能不斷擦著眼淚。這也讓葉父不禁再度一笑，并且再次摸了摸她的發(fā)頭，眼底是充滿對她的溺愛與慈祥。

    身為孩子的我們，不只不懂世事的殘酷，能做的也太少，甚至可以說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面前停止哭泣，隨之咧嘴一笑，告訴他們：

    「說好了囉，你一定要好起來……不然我一定會恨你！」

    告訴他們，不用擔(dān)心，至少不要讓他們cao心。

    離開醫(yī)院后，夜已深，但男生仍坐在醫(yī)院外的椅子等她，她雖然感到驚訝，但卻不再對他反感了，反而主動走過去，坐到他旁邊，告訴他方才在病房里經(jīng)過。

    說著說著，就也不自覺地聊起天來了。

    「不過，我真沒想到像你這么幼稚的人，也能說出那么有意義的話啊?！?/br>
    「嘿嘿，哪里的話?！鼓猩膊蛔杂X的笑了，「其實是幼稚園的一個女生告訴我的。」

    「幼稚園就能說出這么懂事的話？」她面露訝異，接著笑說。

    「她說她是從八點檔看來的?！?/br>
    「還以為真有幼稚園的小孩能說出么勉勵人心的話呢?！?/br>
    聞言，男生只是抿著笑，繼而說：「她說她爸媽常常為了錢的事而煩惱，家里沒什么錢，可是自己還只是個小孩子，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讓爸媽cao心。所以她告訴自己得堅強，才不會再增加爸媽的煩惱?！?/br>
    「記得那天她第一次來到幼稚園，一般來說第一次來幼稚園小孩都會因為爸媽不在身邊而哭鬧，但她不但一滴眼淚也沒流，反而還不斷安慰身邊哭鬧的弟弟?！?/br>
    「那真的是挺懂事的。不過你能記到現(xiàn)在，也不簡單?！?/br>
    半晌，他笑而不語。

    男生抬頭望向因佇立了高樓而顯窄小的天空，黑夜臨著滿是金光耀目的商業(yè)區(qū)，如被人遺忘似的，幽寂清冷，又如同被星星和月亮遺棄，只有孤寂。

    「因為這句話也讓當(dāng)時失去母親的我再度振作起來?！顾哪抗膺b遠，彷彿所見的不只是上頭清冷的黑夜，而是更遠更遠的一片風(fēng)景，令女生一時愣了下。她沒有開口發(fā)問，只是等待他繼續(xù)往下說。

    「我不是說當(dāng)時我每天都在哭，那段時間我哥看不下去，呃……應(yīng)該說是聽不下，因為我真的太吵了，所以開始不斷安慰我，希望我不要再哭了，就告訴我：『你再這樣哭，在天上的mama不會開心的，給我笑！笑！聽到?jīng)]小子！』」

    女生無語了，愣道：「那是安慰嗎？我怎么覺得是恐嚇？」

    男生哈哈大笑：「我哥就是那樣，誰叫我那幾天每天都哭得肝腸寸斷，害他都不能專心寫作業(yè)。」

    「不過啊，我真的就沒再哭了。我想起那個女生曾告訴我的話，所以為了mama，為了哥哥，我要變得堅強，這樣才不會讓他們cao心?！购龅?，他的語氣顯得有些落寞，「只是當(dāng)我再回到幼稚園，那個女生卻轉(zhuǎn)走了，聽說是沒錢再繼續(xù)讀幼稚園了。那時我連她的名字都還沒記住呢。」

    似乎在這刻，女生察覺到男生方才眼底的那片風(fēng)景，是存在一個除了他以外都不會知道的靜謐地方。

    「那么我是不是也要謝謝那個女生呢？」女生再度笑了，「因為她告訴了你，我今天才有機會聽見這句話，要不然依你這種幼稚的個性，要擠出這么感性的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br>
    「有時我還是會感性一下的好不好？」男生反駁，「倒是你這么高傲，應(yīng)該從沒低聲安慰過人吧？」

    「我是那么沒血沒淚的人嗎？我再怎么高傲，再怎么不愿和別人低頭，也不至于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吧，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啊?！?/br>
    「是是是，你還是有那么一點血淚的?！?/br>
    「甚么一點??！是很多點吧？」

    「如果你昨天沒有狠狠的修理我，真的是超多點的?！?/br>
    「那是你太白目了，欠修理好不好？」

    「我本來是開玩笑的，我怎么會知道你真的那個……呃……」

    見他臉紅語塞，她莞爾一笑：「算了，看在你特地送薑茶給我，我就原諒你啦?！古c此同時，她也拿起薑茶，露出一臉?biāo)实男θ?，男生的雙眼這時也瞇成了一條線，露出了一抹笑容與之回應(yīng)。

    夜幕低垂，一簇簇繁華絢爛的光綻放在幽黑的黑夜之下。

    那些往來匆匆的行人都沒看見，在一塊離人群有些距離的靜僻角落里，正有著與這座繁華絢爛的城市格格不入的朗朗笑聲。

    如同被絢爛的霓虹遮蔽的天空，那些笑聲，在這座繁忙的城市里顯得微不足道，而易被忽視。

    但，倘若整座城市的光在一瞬間全都消失，只剩杳然黑暗，就會發(fā)現(xiàn)，夜空里的星星擁有比整座城市的霓虹燈光，都還要深刻人心的永恆光芒。

    也在那一天，他的名字，深深進駐了女生的心中──

    胡天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