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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靜靜映照著路面。 車子在馬路上緩緩行駛著。由于從芳婷那得知了語娟前兩任男友,天祈的心情或多或少有些沉重,一路上都沒有開口說話,車內(nèi)只有廣播電臺的聲音。這點語娟或多或少也察覺到了,覺得他今晚異常沉默。 直到公寓樓下,聽見旁邊的人松開安全帶的聲音,卻沒聽見開門聲,天祈疑惑地轉(zhuǎn)頭。 語娟此時正好從包包拿出一個盒子,舉到他面前,「生日快樂?!?/br> 她臉上的笑容恬淡溫暖,令他著實一愣。 見天祈遲遲沒有接過,只是呆呆望著她,語娟放下半舉的雙手,「我以為你一直在等我送你禮物,所以才一直都不說話,是我想錯了嗎?」 看到語娟漸漸收起了笑容,天祈立刻松開安全帶,接過那份禮物,一臉感動:「我只是太高興了,沒想到你會送我禮物……我可以現(xiàn)在打開嗎?」 「當(dāng)然?!顾f,「不過這不是甚么特別的東西就是了。」 「只要是你送的,不管是甚么我都喜歡!」 看著他興奮地拆開包裝紙,她不禁莞爾。他臉上的表情在打開紙盒后,從興奮轉(zhuǎn)為一抹和煦的笑意。 「我想說送點實用的東西?!?/br> 「我很喜歡。」他將視線從盒子移轉(zhuǎn)到她的臉上,注視著她,懇切說,「真的。」 一支鋼筆靜靜躺在盒子里,些許的光線落在金屬的筆身,隱約泛出冷冷的光輝,但落進(jìn)眼底卻好似有溫度,令他心頭有幾分暖意。 世上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記得的日子,只能以刻印心中的方式記住,難以用白紙黑字解釋,為何與身分證上的日期不同。 儘管離開臺灣后,家人把這個日子視作農(nóng)歷慶祝,讓他生日那天能和朋友出去慶祝。但隨著大學(xué)離家念書,就不再有人會在這天為他慶生了。連他都差點忘了,這天是可以慶生的,是他真正的生日。 在水深火熱的國三生活日子里,天祈總會在模擬考或段考前夕邀請同學(xué)來家里開讀書會,好搶救他岌岌可危的數(shù)學(xué)和物理。來的人大都是剛好那天沒補習(xí)的人,所以語娟幾乎每次都不會拒絕天祈的邀請。 「今天只有你們兩個?」聽見語娟說今天只有她會去天祈家念書,紫琳重復(fù)問,但很快又變了表情,一臉無謂說:「算了,以他幼稚園的心智,應(yīng)該不會做出甚么傻事?!?/br> 甚至連彥丞和依玲知道之后,也都和紫琳的反應(yīng)相同,覺得他應(yīng)該不會做出所謂的傻事。 然而他們都錯了。 一進(jìn)到他的房間,語娟就將準(zhǔn)備好的生日禮物拿出來,怕離開時才給容易忘記。 看見那份禮物,天祈很是意外,沒想到語娟會在今天就送上生日禮物。儘管今天才是他真正的生日,但他從來沒在這天慶祝。 語娟送了他一包在糕餅店買的手工餅乾,以及一對純黑的半指手套。覺得如果天氣漸冷,半指手套保暖又好握筆。有助于在寒冷的冬日里念書。 天祈迫不急待試戴,然后咧嘴一笑,「我很喜歡!」 他們并肩坐在長型書桌前,桌子臨著窗,窗外是一片沉寂但晴朗的夜空。 語娟忽然感受到右手包裹在柔軟而溫暖的觸感中。天祈的雙手握著她的右手,笑問:「暖不暖?語娟你的手常常都很冰。」 掌心隔著毛布料,互相汲取同一份溫暖。語娟微微一愣,一抬眸就撞見他無邪的笑容以及瞳孔里清晰的倒影。她的臉微微紅了,隨即別開了視線。 注意到語娟刻意移開了視線,他的笑容變得柔和。就在語娟還處于不知如何反應(yīng)的窘困中,他握著她的手,輕輕吻了她。 那吻輕如羽毛,她感受不到半點重量。當(dāng)脣瓣分離時,比起完全不知如何反應(yīng)的語娟,天祈松開了她的手,似乎也很意外自己會做出如此之壯舉,「我、我……那個……」 他的雙手在空中亂比,身子快速往椅背貼,但由于動作太大,施力在椅背上的重量過多,他感覺前面的椅子似乎懸空了…… 一種已經(jīng)可預(yù)見結(jié)果的靜默在椅子發(fā)出巨響前短暫出現(xiàn),語娟眼睜睜看著拉不回來的他往后一倒── 撞入地板的響亮聲音伴隨地板的微微震動,語娟即刻離開椅子,蹲在跌倒在地的天祈旁邊,緊張問:「你沒事吧?」 房門這時也傳來了幾聲急促的敲門聲,采靜阿姨擔(dān)憂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jìn)來:「里面還好嗎?怎么這么大聲?」 打開門,一看見倒地的椅子,以及跌在地上的天祈,采靜阿姨多少也猜到了原因,忍不住笑自己兒子的笨拙,并上前詢問有沒有受傷,需不需要拿醫(yī)藥箱? 待采靜阿姨離開房間,又再度只有兩個人后,兩人都坐回到書桌前,準(zhǔn)備要好好認(rèn)真念書,但卻在偷偷瞟了對方一眼,注意到對方也在偷看自己,不約而同都笑了。 直到彼此臉上漸漸褪下了笑容,語娟不自覺垂下了眼眸,一片寧靜中,天祈再度傾身吻了她。 他們的四周不是浪漫的風(fēng)景區(qū),也沒有優(yōu)美的音樂或浪漫的橋段,但就是這么自然而然,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自己的模樣,深陷在對方的視線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事物。 如同此刻── 不再率直興奮的語氣,只是沉靜而低沉的語調(diào),卻更顯誠懇。 沒有太過燦爛的笑容,只是一抹柔和的微笑,卻一點也不做作,依舊是一份由心而發(fā)的感謝。 時間靜靜流過,帶走了什么,卻也留下了什么。 手心傳來的熱度依舊溫暖,在一瞬間讓她不知所措。天祈一手捧著禮物,另一手悄悄握住了語娟有些冰冷的手。 互相凝視,在彼此瞳孔里尋找自已的倒影,任彼此的氣息越來越貼近。 可是── 語娟卻像忽然看清了什么,迅速抽走了手,別開了視線,望向了車窗外,「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家休息吧,今天謝謝你?!?/br> 語畢,她匆匆打開車門,沒再看他一眼。 「你在顧慮甚么嗎?」 車門推開了一點,語娟回首望向了天祈,視線落在了他無奈的笑容上,「又或者是在害怕什么?」 她抿了抿脣,沒有作聲。 見她一副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他眼底的無奈更多了。 當(dāng)她的手從他的掌中驀然抽離,氣氛驟然變樣的那刻,在他心頭涌起的卻非抓空的失落與悵然,而是一道能夠觸及心頭的水波。 一圈圈地,撥出清澈的水紋脈絡(luò)。 從她臉上所看見的,不是由于尷尬而顯的羞澀,甚至連一絲心慌也沒有。只有從短暫的迷茫里跳出,更顯理性的一種冷淡。 像在掩蓋著什么。 「你在逃避什么?」他問,欲再度伸出手,撫摸她的臉。 那一剎,天祈清楚看見了,她的身子在他的手伸過去時自動往后傾。語娟也立刻察覺到自己下意識的舉動,身子微微震了一下,然后定住。 他的手頓時愣在半空中,臉上除了錯愕,還有一絲苦澀。他低啞問,語氣比起剛才,更多了一份肯定:「你……在怕我?」 這兩個月來,除了在晚宴上那次的公主抱,就算兩人離得再怎么近,他也不會輕易碰她,就怕她反感。所以他從未想過,她對他除了冷淡,還有害怕。 這是遠(yuǎn)比她厭惡他、憎恨他,更令他受傷的。 「我只是不想發(fā)生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她低垂的眸子平靜無波,「我只是覺得,不該給你太多期待?!?/br> 「那你送我的這支鋼筆呢?」他問,「不是期待?」 「那是感謝?!顾纤哪抗?,「這兩個月來,你幫助了我很多。因為你,我媽最近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因為你,我省下了不少交通費和通勤時間,那份禮物只是像朋友一般的感謝和祝福,因為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給你什么了?!?/br> 「你覺得我做那些,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甚么嗎?」 「我沒這么想?!顾⑿Γ钢皇俏也幌矚g平白無故接受別人的好,也覺得一個人對某個人好,都是另有目的?!?/br> 「你就當(dāng)我在利用你好了,明知你就算為我做了再多,我都不會回應(yīng)你,但我還是接受了。因為哪個女人不想得到男人的寵愛,獲得其他女人的羨慕呢?」她說這些話的臉上毫無愧色。明明是熟悉而恬靜的微笑,可是給他的感覺卻如此陌生,像隱藏在善良面具下的丑陋。 「所以很抱歉,你對我再好,我都不會給你對等的回應(yīng)?!顾掌鹦θ荩辉僦币曀?,隨之將半開的車門完全推開,不帶留戀地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所以絲毫注意到,他嘴角的弧度并不是苦笑,而是近似于嘲笑的釋然。 兩秒后,他打開車門,快步繞過車頭。 聽見關(guān)門聲和漸近的腳步聲,站在鐵門前的語娟才剛從包包里拿出鑰匙,手腕就被一道霸道的力量拉扯,不得不往后轉(zhuǎn),面對他。 他臉上的笑容溫柔而明亮。 「你說謊的功力很差?!顾晕罩w細(xì)的手腕,但放輕了力道,「這兩個月來我一直靜靜看著你,儘管你的外貌和個性都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得冷淡,讓人覺得難以接近,可是有一點卻沒有改變?!?/br> 「你的善良?!顾斐鍪郑p輕撫上面前那張愣然的臉,「我比誰都清楚你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對你來說,只要身邊的人幸福,就是你最大的幸福?!?/br> 他微微彎下身,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但彼此鼻尖的氣息卻越來越近,所以這一句話仍清晰地落進(jìn)了她的耳里,「我也從沒想過要從你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你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足夠了?!?/br> 與此落下的,還有嘴脣上柔軟的觸感。 語娟想推開,但天祈早一步再度抓緊她的手,另一手將她擁入懷中,隨后撫上她腦后柔順的黑發(fā),最后再度回到她細(xì)緻的臉頰。 幽暗寂靜的巷子里,街燈靜靜亮著,散發(fā)著淡淡的黃色光輝。 寂寞而溫暖,數(shù)十年如一日。 男人捧著女人的臉,專注而溫柔地吻著。 女人也沒再掙扎,僵硬的臂膀漸漸松懈。 落在地上的兩道長長的影子,緊緊依偎著,到底也分不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了。 褪去了年少青澀,受過青春的傷。 嘗過最純粹的初戀,經(jīng)歷過最沉痛的心碎。 在那樣成長的過程中,關(guān)于親吻,大家是這么說的,如果有一個人的吻可以讓你臉紅心跳,感覺時間就此靜止,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們兩個,感到無比、無比地幸福──那一定就是真愛了。 數(shù)秒的長吻后,看著懷里的女人微微喘著,他摟著她的腰,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你不是害怕我,而是害怕愛上我。」 聞言,她只是用手背抹去嘴脣上濕潤的液體。她的嘴角浮出一抹淺淺的微笑,但那一笑,卻沒有半點喜悅,「這些年你吻過多少女人呢?吻功不是普通的好。」 她的回應(yīng)讓男人愣了下,不自覺放下?lián)е氖郑驗閺哪蔷湓挿疵鎭砜?,意味著她又與多少男人接吻過,才能分辨得出優(yōu)劣? 無非是在刺傷他。 「你這像在否認(rèn)?!顾S持冷靜的語氣說, 「我沒有否認(rèn),你沒有說錯,我在害怕?!顾琅f微笑著,「但你知道我為什么害怕嗎?」 她直視他茫然的臉,處于背光處的他,讓他的臉看起來有幾分陰暗,「我害怕你會像十年前一樣,忽然從我身邊離開?!?/br> 「不會的!」他誠懇說,「我甚至可以為了你,永遠(yuǎn)留在這里。」 「人在還不知道未來時,都是這么說的?!顾龔娬{(diào)那個詞,「永遠(yuǎn)?!?/br> 「你的家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你能保證有天不會為了遠(yuǎn)在國外的親人離開我?你能保證采靜阿姨會愿意讓你留在這里?因為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拋下家人跟著你一起到美國。我沒有心力談為愛而愛的愛情,也沒有那個多的時間可以浪費?!?/br> 「你給得了現(xiàn)在,卻給不了我未來?!顾冻霭奈⑿?,「連最基本的安全感你都無法給我了,你要我怎么愛你?」 他始終靜靜聽著,無法反駁。 「我沒有你說得那么善良?!顾嘈?,「曾經(jīng)那個事事只會為別人著想、體諒別人的傻女孩已經(jīng)不在了。這些年我學(xué)會如果不多點懷疑與猜忌,不多為自己設(shè)想,吃虧的就會是自己?!?/br> 注意到他痛苦的表情,她的眼神忽然一沉,語氣微弱充滿歉疚:「對不起。」 望著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這一次,他沒有再拉住她。 鐵門吱嘎地響,劃破夜的死寂。 他想不到要說什么,才能真的讓她相信他不會離開。假如有時光機,他會飛到從未來,從那里拿證據(jù)回來給她看。 可是世上并沒有時光機,他要怎么證明? 門的另一邊。 女人沒有繼續(xù)步上樓梯,只是靜靜站著。 她的指尖觸碰著嘴脣,脣瓣仍然溫?zé)?,殘留著獨屬于他的溫度與氣息。可是,心底卻寒冷得如冬雪,怎樣都止不住全身的戰(zhàn)慄。 門外地上僅存的那個影子,一步步地,沒入完全的黑暗。 男人回到車上,沒有發(fā)動引擎,但雙手卻微微顫動著,方向盤越握越緊。 他的眼角馀光注意到了那支被遺忘的鋼筆,忽然想起十年前她送他的那一雙半指手套。由于已經(jīng)太小了,現(xiàn)在的他早就戴不下了,同樣被自己所遺忘。 ──為甚么想哭? 男人一手仍緊緊抓著方向盤,另一手卻無力地覆上額際。 ──又為甚么哭不出來? 女人往前走了幾步,原本杵在雙脣之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時附上了自己半張臉,摸不到任何一滴眼淚。 ──為什么我們擁有過去與現(xiàn)在,卻想像不到未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