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永從此訣
室內(nèi)一燈如豆。 容映瀾推門而入時,白壁墻上映照著蕭潯枯坐的孤影。 桌上擺了一壺酒,兩只盞,似是候他良久。 蕭潯眼也未抬,容映瀾便自顧自地坐下,將酒斟滿后,一飲而盡。 倏爾一道白芒閃過,容映瀾自腰間拔出莫念,將它牢牢插在了案上,“已經(jīng)十年了,不知你可還記得?” 泠泠鋒刃上,反照著轉(zhuǎn)視過來的那只鳳目,長睫翕動間,像是翻至到十年前的那段舊事。 十年前,容映瀾是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的世家公子,而他,卻是一個連名字都無法提及的囚徒。 乘云行泥,仍因緣際會。 那年,大雪已紛紛揚揚下了一個多月,北境路途艱險,一行流犯在半尺厚的雪地里齬齟前行。 “他爺爺?shù)?,這雪什么時候能停?!睘槭椎奈竟偃碌?,他一臉兇相,身著褐色鎧甲,騎在馬上。 旁邊的行伍長一臉奉承,“頭兒,別生氣,來喝口水,消消氣?!闭卵g的水壺,卻發(fā)現(xiàn)里面的水,早變成了硬梆梆的冰坨子。 尉官更來氣,下馬奔到了隊伍最末,解下腰間皮鞭,狠狠地抽打在一個老人身上,“你這老頭走那么慢,是故意耽擱,讓我交不了差嗎?我告訴你,耽擱了行程,我們誰都別想活?!?/br> 他誓將全部憤懣發(fā)泄出來,再次高高舉起鞭子揮了下去,卻被一只稚嫩的手抓住。 不過是個身形羸弱的少年,他用手拽住了鞭子,寬大破爛的囚服袖子滑落,露出被凍得通紅的纖細手腕。 “哈哈哈……”尉官轉(zhuǎn)頭對行伍長譏笑道:“你看,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也來多管閑事?!彼抗怅廁v,瞪著少年,惡狠狠道:“區(qū)區(qū)一個奴隸,也敢攔我?你松不松手?”見少年依然不放,他心中怒氣更盛,拔出腰間的刀向?qū)Ψ娇橙ァ?/br> “住手!”一道清靈之聲傳來,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 尉官定睛一看,遠處有個中年男子正牽著一匹白色駿馬緩緩而來,有個錦衣少年斜坐其上。 少年乘馬來到跟前,年紀雖小,已是容色驚人。他畏冷,蜷縮在厚毛氅里動也不動,倒顯得幾分可愛,若不是旁邊的中年人稱呼他為少爺,眾人還以為這是個女童。 “哼,又來個多管閑事的。怎么著,你也想和這臭小子一塊兒嘗嘗我鞭子的厲害?” “容叔?!鄙倌陸袘袉玖艘宦暋?/br> “是,少爺?!比蓐蓮男渲刑统鲆粔K令牌,尉官嚇得將刀和鞭子都扔在了地上,“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不知小少爺是容侯家的,請小少爺恕罪。” 容映瀾也不理他,指著遠處的囚衣少年道:“他,我要了?!?/br> 尉官以頭搶地,“他是重犯,若是交給您,小人也是死罪,您還不如現(xiàn)在殺了我!” 囚衣少年走上前,堅決道:“我不會隨你走,公子不必為難?!?/br> 容映瀾直視這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只見他臉上臟污不見面容,一雙鳳眸卻亮得出奇。不知為何,他對這少年很感興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搖了搖頭,并不應答,目光只凝視著他腰間的短劍。 容映瀾摸上莫念,“你喜歡?” 在容晟震驚的眼神下,容映瀾將短劍遞到少年手中。他俯首對那跪在地上的尉官道:“本公子已經(jīng)記住你了,也只說一句,你可要記好。你若再為難他們,便是為難自己,盛都容家的手段,你大可以試試。” 尉官伏地不起,直呼:“小人知錯,再也不敢了?!?/br> 容映瀾哼笑一聲,調(diào)轉(zhuǎn)馬頭,繼續(xù)前行。 少年拔出短劍,刃上映著山,映著雪,映著他的雙眼。 走遠后,容晟埋怨道:“少爺,你怎么能把莫念輕易送人,那可是絕世利器?!?/br> “利器易得,傲骨難尋?!比萦碁懟仡^望去,發(fā)現(xiàn)對方同樣也回望著他。下一刻那少年笑著揚起手中的短劍,“他日,我必會親手將它還給你!” 容映瀾目視前方無盡的冰雪,心道:好啊,若你能挨得下來。幾乎是一句虛言,他卻沒來由的信了,還記了許久。 再見之時,已是五年之后。 他,依舊是人人敬仰的世家公子,在江湖號為瀾月;而他,則歷盡艱辛,成為了嬴己道的關門弟子,穩(wěn)居四公子之首。 那時,他們不約而同,上了青堰山。為得到景氏一脈新鑄的兵器——莫忘,共闖機關陣法。 “喂,你為什么要來這里?”絕色少年一襲藍衣,抱著雙臂靠在山洞的石壁上,搭腔道。 “青堰山以兵器和機關聞名,若闖過機關,便是神兵的有緣人。受家?guī)熤?,特來試煉?!毙律倌犋P目曜曜生輝,反問道:“你呢?” “我?”藍衣少年爽朗一笑,“大約是太無聊了?!?/br> 他們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雖然機關陣法兇險,常人難破,但還是攜手共闖了過去,拿到了神兵莫忘。 兩人身上皆掛了彩,彼此相視,哈哈大笑,累得躺在了草地上。 “喂,當時謝謝你了。那陣法里的那灘毒液,嘖嘖,真是太惡心了,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我會像那條大蟒一樣,銷骨蝕皮?!彼{衣少年躺在地上,輕輕踢了一下旁邊的人,笑著說道。 玄衣少年笑著搖頭,他坐起,將莫忘遞給面前之人,“送給你了!” 藍衣少年看也不看,枕臂望著天空,問道:“為什么給我?這是你先拿到的。” “利器易得,知己難尋?!泵媲八{衣少年星目光凜,似已想起了什么。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我的名字叫蕭潯?!?/br> “容映瀾?!彼{衣少年垂臂,順出袖中的一把短劍,道:“我還是覺得我的莫念與我相配。” 蕭潯目光一滯,他嘆笑道:“好啊,你什么時候從我身上拿走的?” “你猜?” “想來再見時的第一面,你便認出了我。”蕭潯問道:“你是怎么認出我的?” “你的眼睛……”堅定而沉著,有一種令眾人信服的力量,容映瀾心里這樣想著,卻開玩笑道:“如此令人驚艷的鳳眸,世所罕見。那你呢?我明明變了很多。” 蕭潯也玩笑道:“如此出眾絕色的樣貌,也世所罕見?!毖垡娙萦碁懹行┥鷼?,他伸出手掌,“可否交個朋友?” 容映瀾上前,緊握住他的手,“五年前我便想過,若能再見,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他突然靠近,在蕭潯耳邊道:“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想要莫忘嗎?這名字好奇怪,像對什么念念不忘似的,一點都不瀟灑……” 蕭潯并不覺得,他拔出手中的短劍,其劍之聲,其鋒之利,足以媲美莫念,不負為絕世神兵。 “唉,我倒有個想法!”容映瀾手托下巴,好似認真思考的模樣,“不如以后送給你心愛的女人,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br> 蕭潯微惱,早已大步離開,容映瀾緊緊追上,“你別生氣啊,我開玩笑的。” “我從未想過,再次見到莫忘,會是在……她的手中。”容映瀾開口,打破了蕭潯的思緒。 蕭潯聽他提及,終于抬頭直視容映瀾,眼中隱隱有怒火燃燒,他一字一句,壓抑道:“莫忘,莫念。倒是我成全了你們一對?” “你終于生氣了嗎?”容映瀾轉(zhuǎn)動酒盞,長嘆一聲,道:“你有多久沒把喜怒擺在臉上了?我欣賞你的理想,你的抱負,你所希望的未來江湖的樣子,作為同伴,我可以從其游而為之死。可是作為朋友……”他高聲道:“我不希望你為了心中的大道,變得這樣不形于色,變得讓人不可捉摸,就像這樣,你還會生氣,讓我覺得你還是一個真實的人。” 蕭潯冷笑,“你來便只想與我說這些嗎?” “當然不是?!比萦碁懩笏榱司票K,突然罵道:“蕭潯,你知道你有多虛偽嗎?” “啪”的一聲,壺被摔得四分五裂,酒液若碎珠飛濺。 “容映瀾!”蕭潯忿恨地沖上前,攥住他的衣襟,將他緊抵在案前,反問道:“你便不虛偽嗎?” “是!”容映瀾低笑一聲,自嘲道:“你猜得不錯,我自見她第一面,便知道她在你心中不同尋常。明明了解,卻還要糾纏,確實有負于你?!?/br> 蕭潯雙目泛紅,極力忍耐,“容映瀾,我給過你機會的,為何執(zhí)迷不悟?” “機會?”容映瀾怒極,用力推開他,“是誰步步為營,宣誓主權(quán)?是誰以退為進,巧取占有?又是誰,搬出一句可笑的讖言,故意暗諷我?”怨念積聚,他終于爆發(fā),斥道:“蕭潯,你針鋒相對,有何面目說我執(zhí)迷不悟? 一記猛拳揮向容映瀾的臉頰,“所以你就如此低賤地纏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挑釁?”眼見他的臉逐漸青紫,蕭潯嘲笑起來,“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可有半分像從前?那個高傲,不可一世的容映瀾,竟也會伏低做小?!毖粤T,又用掌捏住他的下頜,諷刺道:“你就是用這樣一張單純無辜的臉來勾引她的?” “哈,了不得……”容映瀾墨瞳凝縮,有些不可思議,“沒想到你蕭潯也能說出這種話?”又恍然笑道,“也是,只有阿九能讓你如此?!彼脵C迅撲過去,將蕭潯壓制在地,惡狠狠道:“論及勾引她,你也不遑多讓?!?/br> 兩人斂息,對視一眼,蓄勢待發(fā)。 自此,便開始混戰(zhàn),如野獸一般廝打一團,用著最原始野蠻的拳腳,難分伯仲。 “還是說你心虛,你也在害怕,怕她喜歡上別人,怕她心里根本沒有你?”被一語道破關鍵,蕭潯蹙眉,勁腰翻過,將容映瀾提起,按在桌上,不曾想對方謔笑道:“你且看看自己,和那些怨夫又有何區(qū)別?” 蕭潯鳳目赤紅,抬起手掌,順勢拔出了莫念,刺了過去。 燭火搖曳中,劍光閃過容映瀾的眼睛,他呼吸驟停。 白影貫入腰間,“鏘”的一聲,卻是劍入鞘的聲音。 這劍落下,仿佛時間凝滯,兩人陷入了沉默。 許久后,容映瀾笑了,笑得釋懷,“是我有錯在先,可情難自禁,你應該比我更懂得。有時候明知道會是惡果,卻還是忍不住……當你反應過來時,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即便她帶給你的是痛苦,也甘之如飴?!?/br> 蕭潯何嘗不感同身受,容映瀾竟成了唯一能理解他的人。 他強行將全部苦楚壓下,開口道:“你我相識十年,相交五載。正因為了解,所以我早就看出你對她……可是我刻意選擇去忽視,從不跟你講清楚,說起來我也有錯?!?/br> “愛情就是這樣容不得第三個人,換作我,也會和你一樣?!?/br> 蕭潯恢復了平靜,道:“同你去海幫的那個人,是阿九吧?” 容映瀾點頭。 蕭潯笑了一聲,“我就知道,那種事只有她干得出來?!彼喑溃骸拔以孪脒^你和她的種種,惟獨沒有想到你和她已經(jīng)……” “那只是一個意外,都是我的錯,和她沒有絲毫關系?!比萦碁憘械溃骸拔抑?,她的心里只有你,沒有我的一點位置。” “阿潯……”容映瀾有些哽咽道:“最后一次這樣喚你了?!彼讨鴤矗叩搅碎T前,“我認輸了,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彼厥捉忉尩溃骸翱晌疫€是要告訴你,我不是輸給了你,而是阿九。但凡她心里有我分毫,我都不會相讓?!?/br> “所以,我要警告你,你若是負她,我便會回來,將她徹底地搶走。” 容映瀾撂下這句話,便消失了。 蕭潯萎靡地怔在原地,亦是紅了眼眶,莫逆之交,形同陌路,自然悲戚。 可人生皆是取舍,他早已習慣。 ———————— 謝謝,能理解你們的男人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