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滄海巫山
已是月上中天,萬物靜寂。 在成碧山莊的花園里,景涵正用水澆著忘我。 此草習(xí)性特別,須夜晚灌溉方能生長。本在青堰山一帶或可見到,別處分外難覓,她本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去山間尋找,沒想到也讓她碰上。 她舀出一瓢水,欲再次澆下時,身后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 一個頎長的身影緩步走來,流華為那玄衣鍍上了一層光輝,卻難掩他放任的晦暗和落寞。 他似乎什么也未想,神游天外,魂不附體。又似乎想著什么太過專注,以至對周遭置身于外,不聞不問。 “嘩啦……”木瓢傾斜,是水灑在了地上。 蕭潯方驚醒,有些不可置信,他竟一步一步地,不知不覺走了回來。 即使全部的真相呈現(xiàn),他沒有措手不及,也早就預(yù)想過,可仍是不免這般恍惚失態(tài),這般……無所適從。 “長……長兄?”景涵迷離喚道。 蕭潯側(cè)首望去,景涵正含混地看過來,她不自覺地呢喃出聲,聲音低微,他卻聽得分明。 長兄?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她誤認,猶記得武林大會上,她說過,他長得像她兄長,還有那一劍之后,她百感交集,追問起阿九…… 為什么? 太多巧合湊作一起,就成了真相。 一個比之前事實更加殘忍的想法在他心里驟然升騰。 心底有個聲音在安慰他,不,不會的,她不會這么對他。 另一個聲音在警告他,為什么不可能?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那個女人就是這么狠,這么壞,這么可恨! 瞬間,他想走,想離開這里,想不管不顧,他生平第一次產(chǎn)生了逃避的念頭。 可是他止住了腳步,因為他是蕭潯,他不得不選擇面對,瀕臨自虐的求知感,像螻蟻密布驅(qū)爬,侵蝕著他的心。 他早有覺悟,世間最逃不過的,就是自欺欺人。 “對不起。”景涵如夢初醒,走上前來,“你和家兄實在太像了,尤其是方才的神情?!?/br> 蕭潯強行振作,語氣些許顫動,“有多像?” “是容貌有幾分像?!本昂曋媲澳请p鳳目,道:“尤其是你的眼睛?!?/br> 此時的蕭潯已經(jīng)放空了,虛浮沉幻,無知無覺地聽著自己道:“能不能跟我說一下你兄長的事?” 事關(guān)機密,景涵本有些為難,可不知為何,她無端覺得蕭潯可以信任。 “此事說來話長……”景涵仰頭望著夜空,嘆道:“這也算是我們青堰山景氏一族的秘密了?!?/br> “五年前,我兄長景澈奉家父之命,潛入雪飲教,奪回舍神劍?!?/br> 雪飲教。 蕭潯只聽到這三個字,失去知覺的心臟仍不免被刺痛一下。 “家兄消失了將近三年,直到某一天,他終于回來了。”景涵墨眉緊皺,如今還心有余悸,“可是他卻要求自逐于景家,舍棄下一任家主的位子,請父親放任他離去。在父親再三追問下,他說,他有了愛慕之人,與她相守,就不能再是這個身份?!?/br> “我父親斷不可能同意,于是兄長開始在庭外長跪不起。”她看向蕭潯,“當時他的神情同你方才一模一樣,我一輩子也忘不掉?!?/br> “兩人相峙,皆一意孤行。家兄甚至開始威脅父親,若肯同意他所請,將雙手奉上舍神劍?!本昂咝σ宦?,語氣有些激動,“我的兄長是極為簡單之人。不,確切來說,是一個純粹的人。不滯于物,不亂于人,不困于心,說得就是他。可如今他這樣行事,我真的在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兄長?原來的他淡然無極,不存私欲,何時變得這樣獨行其是,義無反顧?” “父親大怒,他當然不會同意,不讓舍神劍落入魔道是他所遵循的正義,但還不至于要為此失去他唯一的兒子?!?/br> “長兄跪了三天三夜,他當時似乎急不可待,最終再也等不下去?!本昂]起雙目,哀聲道:“……他提劍殺了出去,青堰山?jīng)]有人能攔住他?!?/br> “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本昂钌畹貒@了一口氣,拿起腰間別著的長劍,“它叫行綏,是兄長留的最后之物?!?/br> 蕭潯接過,聽她道:“這本是他鑄的,所以那一日他回來,我還開玩笑,非讓他在劍上刻下他自己的名字?!?/br> 蕭潯徐徐拔出劍,兩個字在劍身上漸次展現(xiàn),即使簡單幾筆,自可見鐵畫銀鉤?!笆拧彼麚嶂毯郏烈鞯?。 “是。”景涵苦澀笑道:“至今我還不知道這個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br> 蕭潯滯住,只覺得有股熱液從胸腔上涌。他隱忍壓制,將劍合上,還予景涵。 “蕭盟主,你臉色不太好?!本昂蓱],說著上前為他切脈,“不如我給你診治一下,你看起來似乎受了嚴重的內(nèi)傷?!?/br> 蕭潯避開她的觸碰,推辭道:“我沒事?!?/br> 景涵欲再說些什么,一陣陰寒烈風(fēng)驟然吹來,霎時,明月星辰皆被烏云隱去,不一會,遠處雷電閃鳴。 “只怕要下雨了,蕭盟主還是快回去吧?!?/br> 蕭潯不語,轉(zhuǎn)身離去。 景涵一邊挖出忘我,一邊望向那早已行遠的背影,心中想到,剛才竟忘了辭行,連碧華如今已痊愈,她明日也該離開了。 天上藍色暗雷交鳴,云霧混沌里,雨勢越來越大。 寒風(fēng)裹挾著冰雨,撲在面上,如刀割一般。 而此時的蕭潯,一團火焰在他心底欲燃欲烈,幾乎要將他吞沒。 九和十九。 當畢宿道出十九時,她如此反常,他就早該想到了。 或許從第一眼開始,她怔怔看向他的雙目時,就已經(jīng)錯了…… 真顏相對之時,她問他,他們可曾見過。 崖底之時,她痛徹心扉地醒來,那聲掩于齒間的十九。 武林大會之時,因為景涵,還有天瀑劍法不為人知的一招,她為此思索,愁結(jié)。 心有不忍之時,那個情不自禁的吻,她說他也在她心里。 還有歡愛之時,她雙目迷離,笑靨如花,她說:“我喜歡你的眼睛,喜歡你的臉,喜歡……” 她喜歡誰? 不是他蕭潯。 是那個十九,那個即使她失憶了,也依然忘不掉的人。 呵,多么刻骨銘心的愛情,多么情深義重的人。 原來,她并非冷漠無情,只不過已消耗殆盡,付諸他人。 而他,不過是一個替身,她每次情動,都是對他的嘲弄,是譏諷,見證著他這個最大的笑話。 連番心神沖蕩,他五內(nèi)俱焚,壓抑不住的腥甜血氣,在喉間不斷翻涌。 ————————— 開始走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