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
小雪在山坡上奔跑著,歡快而興奮,江雪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著它朝自己歡叫,很有些惱怒自己差勁的身體狀況。 “老師,翻過這座山頭就到了,快點,我在前面等你!”陳子軒從山坡上折返,朝著她振臂高呼。小雪也響應著他的聲音歡呼了兩聲,又跑過來扯江雪的褲管。沒辦法地嘆口氣,又緊緊地跟上。 江雪已經(jīng)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郊游時候什么時候了,s城地處平原,她平日里出去玩也多挑些簡單輕松的路線,很少爬山的??粗愖榆幓畋膩y跳地好像換了一個人,她想,難怪這小子總跟冰山一樣,原來把精力都耗在山上了,平時只是沒勁蹦騰罷了。 又約莫走了半小時,江雪一行終于走到了涼山城的制高點,遠處的山巒如同畫卷一樣連綿起伏,腳下的山坳總,零星的點綴著城鎮(zhèn)與廠房,便是涼山城的市區(qū)了。江雪想起古人說說的登高望遠,不僅感慨,果真是心曠神怡,在高處站著,很難讓人不把平日里的些許小心思放下,換個角度看問題。 陳子軒和小雪站在身邊也沒有說話,好像也被眼前的壯闊震撼了一般。江雪靜靜地閉上眼睛,吐納著胸中的煩悶,希望能夠換上全新的心情,忘記所有應該忘記的事情。 “啊——”陳子軒突然對著山谷扯起嗓子,連綿的回音激蕩反復,好似吐出胸中的一股悶氣。 江雪側(cè)目看著他,聲音已經(jīng)越飄越遠,陳子軒還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呆呆地看著遠方。 “啊——”江雪將雙手立在臉側(cè)也呼喊起來,用盡全省力氣,只想能順著聲音將一切驅(qū)散。 陳子軒也不理她,休息了一會又自顧自地喊起來,“mama——”這一次不像是是一種發(fā)泄,更像是一種爆發(fā),那種積悶胸中情懷無處宣泄而最終爆發(fā)的情懷。 江雪沒有回頭看他,她知道這兩個字的意識,更能體會這種情感的強大,在空曠之處,很難在強迫自己去壓抑什么,于是她也很沒頭沒腦地喊出聲,“爸爸——” 兩個人開始比賽一樣的喊叫,江雪只覺得自己的耳邊轟鳴一片,自己叫的聲音混著山谷中的回音和陳子軒的聲音糾纏綿延,仿若這混沌的天空大地一樣無邊無際。她開始數(shù)著自己初戀男友的名字、第一個暗戀的人的名字、還有生命中那些“意外”的名字,實在記不起來的,就用“教三4樓認識的那個——”反正聲音不停不休,自己的回憶也在不斷地倒帶重裝,希望這些都能隨著聲音的消失而遠離自己的生活。越到最后越瘋狂,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還有張言、彭然。 等到最后的回音消失,又過了幾秒鐘,江雪才像是從混亂中清醒了神智,扭過頭發(fā)現(xiàn),陳子軒早已恢復了平靜,用那種淡淡的眼神看著自己,帶著些許憐憫。這就是所謂的“上帝情懷”?江雪釋然地笑笑,她愿意相信這就是一個沒有威脅的小孩,如同在腳邊以盡快把泥土刨出一個洞的小雪一樣,絲毫不想去擔心他聽到的秘密。 陳子軒發(fā)現(xiàn)她回神,也了然地笑笑,然后就抱著小雪在山坡上打起滾來。江雪從包里拿出餅干逗得小雪回頭,陳子軒在后面揪小雪的尾巴,小雪探著腦袋,卻總差一點才能夠到江雪手里的餅干,于是惱怒得嗚嗚出聲,他們被它搞怪的表情逗得大笑不止。江雪好心地將整包餅干遞給它,便像耗光全身力氣一般倒在陳子軒的身邊,便喘氣邊盯著天上的白云發(fā)呆。 小雪吃完餅干又開始在他們身邊拱土,果然是個當工兵的料。江雪慢慢恢復了精神,卻不愿將眼睛從云天之上移開,就那樣呆呆地看著。 “老師,你絕不覺得那朵云很像小雪?”陳子軒的聲音懶洋洋地飄過來。 “嗯,有點,那是他的尾巴。”江雪瞇著眼睛想象。 “呵呵,就是就是。”陳子軒輕輕地笑起來。 “小雪怎么這么喜歡吃餅干?”江雪摸摸手邊的食品袋,已經(jīng)被小雪洗劫一空。 陳子軒有點沉默,緩緩地說,“以前家里沒人,我爸擔心我餓就買了好多餅干放著。我吃不完就喂小雪,它咬餅干的樣子很認真很好玩,我就總是喂它餅干。到后來,它就不怎么喜歡吃別的了。” 江雪沒說話,狗狗就是這樣一種動物,你給它任何鼓勵它都會記在心里,然后重復一次又一次,只是為了討得主人的關(guān)心。這種沒有條件的愛,到頭來總免不了是一場悲劇?!拔乙郧耙拆B(yǎng)過狗?!?/br> “真的?”陳子軒有點好奇。 “嗯,半歲大的蘇牧,我爸爸裝在籠子里送過來的。我mama不喜歡,要丟掉,我就抱著它在家門口睡了一夜?!?/br> “……”陳子軒沒有說話。 江雪自言自語一樣繼續(xù),“那是冬天,它就在我懷里發(fā)抖。我不敢敲門叫我媽,只好把它抱得緊緊的。第二天我被送去醫(yī)院,從此再沒見過它?!碧炜蘸芩{,眼淚居然沒有從眼眶中泛出來,只是執(zhí)著而晶瑩地反射著陽光的七色斑斕。 “小雪是我自己買的,”陳子軒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很平靜,“我跟它比跟爸媽都親。” “其實你爸對你挺好的,至少還讓你養(yǎng)狗?!苯┯悬c自嘲。 “你不覺得他把我也在當狗一樣的養(yǎng)嗎?”陳子軒有點哀怨。“有空了就管管,沒空了就自生自滅?!?/br> “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br> “這叫借口?!?/br> “別這樣想,你爸這次走之前還找過我托付過,其實他挺關(guān)心你的?!苯┖苷嬲\地說。 陳子軒沉默了一會,“江老師,你太喜歡把人往好處想了?!?/br> 江雪想起張言也曾這么說過自己,于是用一樣的答案回答他,“正是因為不好的東西太多,我們才更應該讓自己活得積極一些啊?!?/br> “別太容易相信一個人。” 江雪有些失笑,什么時候需要小鬼來叫自己為人處世了?也難得與他爭辯,順嘴轉(zhuǎn)了個話題,“你看那多云好像頭豬哦?!?/br> 她躺在地上對著天空指指點點,沒有機會扭頭看到陳子軒正漠然地看著自己,眼神中再次浮現(xiàn)出寒冰一樣的涼薄。 那天下午,小雪消滅了兩袋餅干,快把山坡刨了個遍,江雪就和陳子軒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看遍了涼山城天空上的每一朵云彩。 從山上下來之后,江雪這才發(fā)現(xiàn),不只是靈魂減了負,連兩條腿都好像在棉花上彈著,果然是年紀大了啊…… 陳子軒很懂事地接過她的背包,江雪卻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默默地在夕陽中一起走下山去。是誰說過,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說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上升了一個層次。 江雪打心眼里喜歡陳子軒,安靜卻善解人意,雖然難免有些小孩子脾氣,但又是那樣地讓人心疼,就像看著鏡中的自己一樣。 在宿舍樓下分開的時候,看著他回復落寞的神情,江雪的心又一陣隱痛。摸摸小雪的腦袋,把它塞回陳子軒的背包,以免被宿舍管理員發(fā)現(xiàn),小雪很乖地嗚了一聲,便躲進陳子軒的背包里挖洞去了。雪納瑞這種狗原本就是養(yǎng)在農(nóng)莊里面抓老鼠的,沒想到進化這么多年了還是改不了秉性…… 周末的校園空蕩蕩的,偶爾幾只飛鳥飄過天空留下空鳴數(shù)聲于晚霞流連之處??粗黄岷诘膶W生宿舍和食堂,江雪擔心地問:“你晚上吃飯怎么辦?” “宿舍里還有餅干,我爸這次走之前又送了一箱過來給我?!标愖榆師o所謂地回答。 江雪猶豫了一下,“干脆去我那邊吃飯吧,反正一個人是做,兩個人也是做?!?/br> 陳子軒想了想,也沒反對,便跟她一起去到校園另一頭的教室宿舍。 小雪在墻角堵到一只老鼠,玩得不亦樂乎,陳子軒聽話地幫忙送盤子遞碗,江雪把最后一點儲備變作了兩樣可口小菜,兩人吃得安靜卻滿足。 有多久沒有這種安寧的感覺了?江雪問自己。好像突然找回了生活原本的基調(diào),有只乖巧小狗,和一個善解人意的親人,可以互相安慰,可以互相分享,就如同弟弟一樣。這么想著,便也這么說著:“陳子軒,你給我當?shù)艿馨???/br> 小孩子愣住了,含著嘴里的飯望著她,半晌晃過神來,低低地“哦”了一聲。 “哦?哦是什么意識?你愿意不?”看他仿似不情愿呢。 咽下食物,陳子軒緩緩抬頭看著她,臉頰有點微微泛紅,“愿意。” 江雪開心地把筷子甩到一邊,歡呼著繞過桌子抱著他的腦袋搖晃,“太好啦,我一直都想要個弟弟,你愿意做我的弟弟人生就徹底完美了!” 陳子軒被她突如其來的懷抱與搖晃弄得手足無措,只好順著她的歡呼應承著,心里暗暗嘆了口氣,哪有這樣的jiejie? 飯后,新晉小弟理所當然地洗碗,江雪一邊喂小雪吃東西,一邊頭也不抬地細數(shù)姐弟的各項福利:“以后私下里你就管我叫jiejie,在班上你還是叫我江老師,不過放心,我肯定會罩著你,但是也別太囂張了,高干子弟要低調(diào)?!?/br> 陳子軒滿頭黑線,江雪繼續(xù),“周末不回家就來我這邊吃飯,自己一個人別老是吃餅干,”是怕您自己一個人吃東西無聊吧?陳子軒無言地看著江雪宿舍墻角的一箱方便面。 “班上同學那邊你也別老是一張冰山臉,否則別人會覺得你不可愛的?!苯┯X得自己就是被他的外表騙了。 “如果有人再欺負你或者小雪就告訴我,我,我,”江雪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該怎么辦,只好說,“我?guī)湍闳ソ逃査麄?!?/br> 陳子軒放下手里的碗,回過頭,冷臉看著她,“如果是彭然呢?” 心里咯噔一下,江雪還是諾諾地說,“那就更該教訓了……” 陳子軒沒有說話,默默地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洗碗,手勁漸漸加大,聽得到皮膚與瓷器表面刺耳的摩擦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