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碼
李可最開始介紹趙偉的時候,只說他在s鋼鐵公司工作,年紀輕輕有房有車,條件算是不錯。江雪以為單位效益好,大型國有企業(yè)的工程師能夠混到這個份上也挺正常的。 后來聽說他跟阿政關系不錯時,心底倒是犯過嘀咕——阿政這人雖然比較浮夸,但掙錢的本事倒很實在,平日里除了守著奶茶店和老婆,往來的都是些炒股票、玩基金的“金融精英”——單憑鋼鐵公司的工資,趙偉的消費水平應該還不足以與他們混到一起。 江雪是李可的好朋友,又是女生,偶爾和阿政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出去時,自然輪不到她買單。不過江mama聽說了這群人一擲千金的本事后,堅決反對她繼續(xù)跟他們交往,老人家觀念保守,見不慣女孩子占別人便宜是一方面,更多的則考慮到公務員的職業(yè)性質(zhì)特殊,經(jīng)常出入娛樂場所容易受到腐蝕。江雪自己也不太習慣他們這種交往方式,跟李可提過幾次,甚至當著阿政的面也隱隱約約地帶過一兩句。別看李可平日里把阿政當神一樣供著,在原則問題上還是很有主見的,但她更明白丈夫的無奈:做生意,特別是投資領域,在國內(nèi)當下的市場環(huán)境中,信息、資源、人脈缺一不可,而這都得靠錢砸出來。所以,只要阿政明白他自己在做什么,李可無論如何都會選擇支持。 接下來再有什么活動,小夫妻倆都會很自覺地避開江雪,姐妹淘的相聚漸漸限于彼此的碰頭會,不再扯上那些酒rou朋友?;槎Y上見到趙偉當伴郎,江雪才意識到他和阿政的關系不一般,當時猜想這人興許也玩股票,是個cao盤手一類的不可貌相之人,反正她對他沒興趣,也就沒有深究。 只是從沒想過世界真的會這么小。 依照陳子軒的說法,趙偉家祖籍涼山城,父輩兄弟五人,只得他一脈單傳,很是看重。幾個叔伯把這個侄子當做親生般地對待。 典型的重男輕女封建家庭,江雪心想,難怪養(yǎng)出那樣大男子主義的沙文豬。 趙偉的父親就在s鋼鐵公司工作,無奈干了一輩子都沒什么發(fā)展,替兒子謀得一個鐵飯碗已經(jīng)是拼盡全力。趙家另外幾個叔叔作為涼山城的平頭百姓,就算有心疼趙偉,也只是盡己所能——除了他大伯。 趙家大伯是個很有膽識的人,90年代初就了辦停薪留職,去到中亞的獨聯(lián)體國家做二道販子,沒幾年回來成了款爺,又很有眼光地看中了蓄勢待發(fā)的房地產(chǎn)市場,東挪西湊組建了涼山城第一家本地房地產(chǎn)公司后,成功開發(fā)多個高檔樓盤——包括彭然家的所在的市中心別墅群。 從拿地到開工,房地產(chǎn)這項暴利的行業(yè)每一步都離不開“相關部門”的支持,趙氏房地產(chǎn)公司和涼山城市政府幾個主要領導間,私下往來日益頻繁,金額也越來越大。直到去年,常務副市長終于因為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被繩之以法,針對這家老牌房地產(chǎn)公司的調(diào)查才算有了突破口,并進一步牽涉到曹風杉的某些問題。 如果不是拒不配合國資委的整合計劃,如果不是s鋼鐵集團并購失敗,或者說,如果這些沒有和趙氏房地產(chǎn)公司行賄大案的線索同時浮上水面,也許就沒有后來復雜的是是非非了。 總之,趙老板確實是在接到電話通知后連夜跑路的,盡管這個電話不一定來自曹市長本人。他原想在早年的發(fā)跡地避避風頭,待風平浪靜后再展宏圖,無奈人算不如天算,被接到及時通知的新疆海關抓了個正著。 將趙老板押送回s市之后,他被捕的消息一直對外封鎖,就連涼山市政府都以為偷渡成功了,甚至趙氏房地產(chǎn)公司也還在正常運轉(zhuǎn)。 事實上,中紀委當時就派了專門人員參與審訊工作。趙老板不愧是老江湖,面對各式“威逼利誘”,堅決不為所動,心知守口如瓶還可能會有人保他,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什么,就只剩魚死網(wǎng)破了。 晉海所那個時候便參與了曹風杉案的預演,針對關鍵的證人證言,公檢法各方都頭疼不已,只有王啟新表示可以想想辦法,回頭派陳子軒回了趟涼山城,排查趙家的情況。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區(qū)別在于是否被人掌握罷了。 陳子軒調(diào)查了趙氏房地產(chǎn)公司的工商登記,知道有個隱名合伙人每年領走大筆分紅,卻只在公司成立最初占有10%的象征性出資,是一筆典型的“人情股”。又借助了某些非正常手段,他們知道這個人是趙偉。 所以,在李可婚禮那天,陳子軒一眼就認出了趙偉——他已經(jīng)研究過趙家獨子的職業(yè)、家庭、財產(chǎn),一切能夠想到的事情,并建議王啟新以此作為說服趙老板做污點證人的籌碼——要知道,一個商人愿意無償出讓利益的對象,也必定是其不計代價也會保護的對象。 待曹風杉案曝光后,趙老板被捕的事也就沒有繼續(xù)保密的必要了。消息一放出來,房地產(chǎn)公司自是無法正常經(jīng)營下去,農(nóng)民工、供應商、銀行也紛紛起訴要求參與破產(chǎn)財產(chǎn)分配,當初檢控方答應保住的趙偉名下的部分資產(chǎn)也被凍結、執(zhí)行。于是,就有了陳子軒今天的出現(xiàn)。 “對于晉海所和王律師來說,這件案子意義不大,”出村的路上,男孩的背影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很模糊,他比江雪快半個身位,不失禮貌也不失距離,“為一個沒有靠山的‘富二代’浪費時間精力,太奢侈?!?/br> “所以你就拿來練手了?”江雪自動補完他的下半句。 “只是一個方面的考慮?!弊叩剿镞?,陳子軒扭過頭來笑笑,“我在你眼中就這么簡單?” 無所謂地扯扯嘴角,“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淡色的眼瞳里透露著被忽略的委屈,“老師通知我參加下個月的參加畢業(yè)典禮,今年也會有授予學位的儀式,邀請學生家長參加?!边m當?shù)耐nD,似乎在期盼聽眾的某種反應。 江雪知道他一定是以很優(yōu)秀的成績畢業(yè)了,所以才有幸作為應屆本科生的代表,由校長授予學位;她也知道他再無其他的家人分享這些年來努力的成果,所以才會期待她能有所反應。 可我現(xiàn)在真的什么都不想說。 水田另一頭傳來的鳴笛聲提醒人們進城的車來了,馬路邊拎著大小包裹的人們攢動著。陳子軒愣愣地看了她幾秒鐘,默默地低下頭,顧不得剛剛弄干凈的鞋子,轉(zhuǎn)身便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田埂上,跑向即將到站的長途車。 看著那孩子跌跌撞撞的背影,江雪感覺有汽水浮上眼眶。她不是第一次這樣站在他的身后,也不是第一次被他背叛,卻每次都有種刻骨銘心的痛感,直指靈魂深處最脆弱的地方。 你說過讓我相信你,我便信了。 你說過你永遠不會害我,我也信了。 可你卻一直什么都知道,還知道得這么清楚。是不是,我也只是你的一顆棋而已呢? 陳子軒的鞋上沾滿了泥巴,在最后一刻狼狽地跳上了車,從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一眼。他看不到初夏田野上的哭泣,感受不到每一滴流下的淚水,不知道所有的傷害加起來都無法比此刻更沉重。 江雪蹲下來,將頭埋在膝蓋中,再用雙手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求得哪怕一絲一毫的慰藉,也能幫她抵御這鋪天蓋地的疼痛。 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幾乎快要忘記,卻在同樣極端的痛苦中再次被喚醒—— 在s大教三的法制史課堂上,也曾靜靜地看過那背影一個下午,就是從那時知道,他是個自尊大過自信的人,再多的愛都無法填滿一顆長滿漏洞的心,不是嗎? 又或者在更早之前,當他平靜地談起父母的死,還反過來取笑自己的不知所措,就應該明白,這個孩子已是冰冷到堅硬。 她曾經(jīng)很勇敢的以為,心血能夠融化堅冰,骨rou能夠彌補傷痛,可為什么等我放干了血、剜空了rou,你還是只肯相信你自己? 也是到這個時候,江雪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未曾放下過陳子軒這個人。他不是她愛過的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卻終究是最深刻的一個。我們的心并不像小說里寫的那么純凈,騰空了才容得下另一個人——很多時候,新來者住的地方大一點,但這并不妨礙在角落里留守的那一個,他曾經(jīng)也住過很大的地方,只是后來搬走了,留下的那一部分,叫做“紀念”。 對陳子軒的紀念,曾經(jīng)是江雪對愛情最美好的幻想——干凈帥氣的男孩,盯著你的眼睛說愛;心無旁騖地的伴侶,只能把你當做生活的全部;溫柔體貼的情戀人,在你的教導下識得情趣…… 多希望就那樣一直走下去。 他今天的到來,也許就是上天的某種昭示,告訴她,這種幻想,即便只是曾經(jīng),也是虛妄而錯誤的。 其實對陳子軒來說,大可以隱瞞得更好些,讓江雪對他感恩戴德也未嘗不可——畢竟在當時,有能力、并且愿意幫她的,只有這一個人罷了。他卻依然選擇將事實剝給她看,即便刺痛彼此的雙眼也不足惜。 所以,你不過是想讓我徹底清醒過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