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涼意，江雪看看窗外陰霾的天空，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回房間取西裝制服。陳子軒看出她是在下意識地拖延時間，倒也不著急，細(xì)長的手指圈住被熱水泡軟的紙杯，繼續(xù)與朱庭長嘮家常。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陳，”朱庭長硬直地坐在椅子上，無奈地拍拍自己被石膏繃帶固定住的右腿，“年紀(jì)大了不中用，搬塊磚頭都能摔倒?！?/br>
    “哪里，是我給您添麻煩?！钡皿w地微笑敷衍過此刻有些緊張的等待，“去涼山城取證的事，要辛苦師姐了?！?/br>
    “老黃巡回開庭，小汪沒有工作證，我動彈不得，虧得小江還能幫上忙啊。”咂咂嘴，朱庭長有些尷尬地問道：“那個，小陳，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還麻煩你費心啊。”

    陳子軒心下明白他說的是差旅費——按照原定計劃，朱庭長和他同吃同住的花銷早在辦案經(jīng)費里留足預(yù)算，換成異性，則平生出的許多額外的支出——盡管這些對現(xiàn)在的陳律師來說并非什么問題，他還是選擇有所保留地勾了勾唇角：“您放心，我會向事務(wù)所解釋清楚。”

    朱庭長還待說什么，依依呀呀的推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江雪低頭在西裝領(lǐng)口別上國徽，看也不看陳子軒一眼道：“出發(fā)吧。”

    “小江，路上注意安全，盡量走一趟就把該辦的事都辦完?！敝焱ラL扶著桌沿試圖站起來。

    江雪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扶他坐下，眉頭輕蹙，“您就別動啦，腿腳不便的。”小心翼翼的松開手時，忍不住嘆了口氣，“放心吧，我會盡快回來，庭里面有啥事您先頂著?！?/br>
    朱庭長擺擺手，示意她別擔(dān)心，重新端坐在辦公桌前，“快動身吧，天黑之前要趕到?jīng)錾匠悄亍！?/br>
    從q縣到?jīng)錾匠堑母咚俟菲街睂挸?，陳子軒雙手撐在方向盤上，偶爾瞟瞟后視鏡，卻見江雪靜靜地靠坐在后排的椅座上，眼神飄得很遠(yuǎn)。

    “難得回趟涼山城，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回趟m高中吧?！睉械酶蜌猓├^續(xù)在腦海中琢磨著這幾天在網(wǎng)上查到的遺傳學(xué)知識，還有曹風(fēng)杉、李妍的簡歷。時過境遷之后，雖然很多資料都已經(jīng)消失在浩淼的數(shù)據(jù)庫里，可人一旦起了疑心，任何事實都能成為支撐其主張的證據(jù)。特別是兩人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后，還要付出一切代價相聚，這本身就是壓倒性的證明。

    涼山城房產(chǎn)局的辦事效率很高，還不到午飯時分兩人便辦好了取證事宜。銀色的crv二十分鐘后便駛?cè)肓薽高中的校門。

    推開車門，江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顧：“我去找校長有點事，你就在車上等我？”

    陳子軒無所謂地擺擺手，示意不必管自己，這種似是而非的客套在如今的他看來，顯得格外沒有必要。

    臨近下班，楊校長正坐在辦公桌前，照著記事本上的步驟研究電腦程序，準(zhǔn)備與遠(yuǎn)在英國的女兒視頻聊天。聽到敲門聲才猛然抬頭，看到了令他頗感意外的一個人，“江老師？”

    “楊校長，我又回來了。”淡淡的笑容掛在唇邊，上次走入這間辦公室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擦干頭皮上不知何時沁出的汗珠，楊校長的笑容訕訕地掛在有些僵硬的臉上。這半年來，涼山城的政局看似穩(wěn)定，實則暗潮洶涌，曹風(fēng)杉派系的人馬紛紛與之劃清界限，雖然保得一時平安，卻沒誰知道新的領(lǐng)導(dǎo)班子站穩(wěn)腳跟之后又是如何光景。

    江雪明白對方的顧慮，開門見山地說：“您別緊張，我是過來出差，順便看看您。李瀚教授上個月回國，我跟他碰了面。”

    楊校長的女兒今年高考不理想，準(zhǔn)備復(fù)讀的時候收到英國一所高校的通知，莫名其妙地成了留學(xué)生——說是莫名其妙，楊校長和齊志媛心里還是很清楚，天上不會掉餡餅，肯定還是有人在其中出力的。

    “我就說小妮子怎么那么好運氣，多虧了……多虧了你們cao心啊?！睏钚ｉL搓著手，不知道該把話說到哪一步。

    點點頭，江雪繼續(xù)道：“沒事，李教授讓我有機(jī)會見到您的時候，代他家人謝謝您?！?/br>
    想到海湖賓館里妻子的歇斯底里，楊校長對李家的這份情誼百感交集：“江老師，對不起，我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志方這次只是涉險過關(guān)，能不能順利退休還要看新領(lǐng)導(dǎo)的意思?！?/br>
    “我聽說齊書記被留黨察看了?！?/br>
    楊校長唉聲嘆氣地點點頭，在中國，這樣的處分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終結(jié)。

    午間的校園里，孩子們像小鳥一樣四處奔跑，籃球場上、國旗桿下、花壇邊，處處都洋溢著青春特有的節(jié)奏。陳子軒踱步其間，恍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忘記曾經(jīng)的校園生活，短短幾年的工作經(jīng)驗，已經(jīng)快把他的心氣完全磨滅。

    “走吧?！?/br>
    輕輕的觸感碰在肩上，陳子軒低頭看到江雪不知何時來到身后，淡淡地應(yīng)了聲，邁開長腿回到車上。

    駛出校門之前，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曾經(jīng)的回憶、感慨，似乎都被身后的風(fēng)塵掩埋進(jìn)歲月之中。

    涼山城新公墓建在高速公路旁邊，江雪對著手機(jī)上的gps信號來回擺弄半天，終于指揮陳子軒停好了車。

    “你餓嗎？”幾個月不見，江雪覺得陳子軒清瘦了不少，順帶身上的氣質(zhì)也有些過分凌厲。

    “還好，”他隨手鎖上車門，不著痕跡地擰了擰眉頭：“你來這里干嘛？”

    江雪從路邊村民的攤位上買了點香燭，仿佛沒聽見他后面那句問話似的：“正好我也不餓，回了s市咱們再吃飯吧。”

    這片公墓前兩年剛剛興建，背山面水，風(fēng)景絕佳，比起安葬陳子軒父母的那片舊公墓強(qiáng)了不止一星半點。

    兩人并肩走了沒幾步，便在一座氣勢宏偉的立式墓碑前停住，江雪低頭擺放祭祀用品，陳子軒卻暗暗攥緊了拳頭，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狠狠地質(zhì)問：“你帶我來給他掃墓？”

    “不舒服你出去，”江雪頭都不抬，語氣也沒有任何起伏，“沒誰強(qiáng)迫你。”

    “你是不是覺得我欠你的？”陳子軒的語氣強(qiáng)硬起來，一路上被忽視、冷落的感受在此刻積累到了極限。

    “我們之間的帳還算得清嗎？”她拍拍手站起身來，“但彭家佑確實不欠你的。”

    仿佛聽到什么特別好笑的話，原本如冰霜般冷硬的面容上牽出幾分嘲諷。

    “你看他的眼睛，”江雪懶得理會對方的不屑，自顧自地說道：“瞳孔是淡色的，對吧？跟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彩色照片上會看得更明顯些。”

    陳子軒順著她的指示看向墓碑上彭家佑的照片，冷聲道：“然后呢？”

    “從生物學(xué)上講，這種特征由隱性基因決定，只有在配偶瞳孔也是淡色的情況下，他的后代才會表現(xiàn)同樣的性狀。事實上，由與性狀分離比例的原因，淺瞳色的人遠(yuǎn)少于深瞳色的人，比如說，”頓了頓，江雪仿佛鼓足了勇氣一般望向陳子軒，“你?！?/br>
    修長的手指在身后擰了擰，陳子軒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記不清蔡叢燕和陳平的長相了，雖然自己與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當(dāng)提起身世的時候，還是免不了想起這兩個在生理學(xué)上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人。

    “前段時間，曹風(fēng)杉的通緝照片貼得滿大街都是，我也說不清為什么看到他的眼睛會有種奇怪的感覺，”江雪自顧自地繼續(xù)，“后來才知道像誰?！?/br>
    不待她繼續(xù)，陳子軒喃喃說出那個名字：“彭然。”

    “是啊?！苯c點頭，出神地望向彭家佑的黑白照片，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都能夠解釋了，李妍的委屈下嫁、曹風(fēng)杉的破釜沉舟、彭然的寬容大度，在這一場糾葛中，最無辜者反而成了墳?zāi)怪械倪@個人。

    離開墓區(qū)的時候，兩人都沒有說話。發(fā)動汽車時，陳子軒的手指卻仿佛不受控制般地抖動起來，連續(xù)兩次打火失敗后，干脆轉(zhuǎn)過頭來突然發(fā)問：“淺瞳色的人比較少見？”

    “我看資料是這么說的，隱性基因表現(xiàn)出來的概率只有25%，不過……”不太明白他的失控，江雪有些訝異。

    寒冰般的眸子透出一股清冷，“‘不過’什么？”

    “近親結(jié)婚的情況下，他們可能從共同的祖先那里繼承相同的基因，所以隱性性狀出現(xiàn)的機(jī)會也會大大增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