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8

    我來到了東廂房。

    我沒有找到真正的你。你一定在竊喜吧，李唯。

    你、你別得意。

    我抬起頭，望向遠(yuǎn)方，想要找到藏起來的李唯。

    但是。

    我只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大火。古老的建筑正在成片地倒下，舊日的繁華散盡，一切都陷落火海，絕望在蔓延，到處都是悲鳴和哀泣——

    “樺、樺夫人，給水管被炸、炸斷了，沒、沒有水了……”

    “北、北門也出不去了，都、都被看住了，老趙家的剛探出頭，就、就給人一梭子打死了……”

    “阿楓！”

    是小唯的爸爸。

    我得找到他，讓他去救小唯才行。

    我轉(zhuǎn)過頭。

    在猩紅的夜空下，李楓正站在大火之中。她穿著平日的華服，大概因?yàn)橛持鸸?，泛著艷麗的紅色，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竟像一位待嫁的新娘。

    “我、我沒有答應(yīng)TA，阿楓，我沒有答應(yīng)TA！你知道的，我沒有答應(yīng)TA……我、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們帶上小唯，去一個(g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李楓笑了。

    她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一年春日櫻花，她和她的戀人走在樹下，十指交握，說著說不完的情話。

    “好?！?/br>
    熾熱的風(fēng)吹來她的回答。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向更深處走去。

    不。

    不行。

    李楓。

    蘇煊都答應(yīng)你了，為什么還要離開？

    我向前追去。

    你不能走！

    你給我回來！

    你走了，蘇煊也會(huì)走的。

    那小唯呢？

    小唯怎么辦？

    他就只能留在這里了。

    他后來一直留在這里，留在了他六歲的時(shí)候。

    你們都開啟了嶄新的人生，只有小唯永遠(yuǎn)地留在了六歲的時(shí)候。

    在六歲小唯的世界里，他是一個(gè)罪人，是讓他愛的人不高興的罪人。

    是的。

    他讓他愛的人不高興了。

    他從出生起就背負(fù)著這樣的原罪。

    他的mama永遠(yuǎn)在不高興。

    而后來。

    那個(gè)郁西也永遠(yuǎn)在不高興。

    于是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討好，以至于他已經(jīng)把這種討好當(dāng)作了愛。

    李楓。

    你要留下來。

    你要留下來告訴小唯，愛不是討好，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一點(diǎn)也不需要他忍受，不會(huì)讓他求而不得，不會(huì)讓他至死方休。

    你還要告訴小唯，其實(shí)他是個(gè)好人，他不是天生壞種，他沒有原罪，他不必贖罪，他不欠任何人，因?yàn)樗矝]得選，他不必乞討愛，因?yàn)樗且粋€(gè)人。

    是的。

    他不是機(jī)器，也不是物品。

    他是一個(gè)人。

    “不、不許走！”

    我向前追去。

    我伸出了手，我快要抓住她了。

    可是奶奶卻死死地抱住了我。

    “你走了，小唯怎么辦？”

    我大聲喊道。

    她停下腳步。

    “他、他沒有遇到愛他的人，他、他后來一直過得不開心……”

    李楓轉(zhuǎn)過身。

    她的表情有些驚訝。

    “小西，你后來……沒有愛他嗎？”

    我搖了搖頭。

    沒有。

    李楓。

    我后來……沒有愛他了。

    我把他的討好當(dāng)作了心虛，我更把他當(dāng)作了天生壞種，我沒有愛他，我還傷害了他。

    我和你做了一樣的事，李楓。

    他愛的人，最終……都沒有珍惜他。

    所以。

    請(qǐng)你留下來吧，李楓。

    請(qǐng)你留下來吧，留下來告訴他，告訴他要愛一個(gè)愛他的人，告訴他要遠(yuǎn)離一個(gè)叫郁西的人。

    請(qǐng)你告訴他，他要愛一個(gè)……會(huì)珍惜他的人。

    所以。

    請(qǐng)你留下來吧，李楓。

    489

    在漫天的火光中，我渾渾噩噩地回到了西廂房。

    “小西，楓小姐怎么樣了？”

    我被mama攔在了門口。

    大約是煙熏火燎的緣故，mama的聲音聽起來很嘶啞。

    角落里的火蛇正懶洋洋地舒展著身體，露出浸滿毒液的獠牙。

    小唯還困在里面。家仆大多已四散逃命，只有幾家人留了下來。消防車不會(huì)來了，沒有人能救我們了。

    我看著mama，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阿姨，我、我mama怎么樣了？”

    小唯的聲音從廢墟下傳了出來，聽起來非常虛弱，mama搖了搖頭，示意我別說話。

    “放心，你mama……很好，你再堅(jiān)持一下，小唯，現(xiàn)在大家都過來了，你很快就能出來了！”

    “我、我爸爸過來了嗎？”

    小唯又繼續(xù)問道。

    “你爸爸就在外面呢，小唯，你再堅(jiān)持一下，大家都在等你出來……”

    我看向庭院，空無一人。

    小唯不說話了。

    好在柳叔他們趕了過來，然而幾桶水潑下去，火勢(shì)卻不減反增了。

    “有油！不要再潑水了！快去挖沙土來！”

    “西西，”

    我正要去幫忙，背后卻響起小唯的聲音，

    “我mama……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停下了腳步。

    不是的，小唯。

    李楓是愛你的，她當(dāng)然是要你的，但她不能……要你了。

    因?yàn)樗锌嘀浴?/br>
    我知道苦衷不是一個(gè)借口，我也聽到了你壓抑著的哭聲。

    可是。

    她的苦衷已經(jīng)給你帶來了苦痛，我又該怎樣讓你原諒她呢？

    無論怎樣，你已經(jīng)在痛苦了，再告訴你也挽回不了什么，只會(huì)帶來更多未知的不測(cè)。

    而我只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我只希望你平安地、快樂地活下去。

    對(duì)不起，小唯。

    我最終也保持了沉默。

    小唯聽懂了我的沉默。

    他也沉默了下來，大約幾秒鐘，又仿佛過了幾個(gè)世紀(jì)。

    “那……你們走吧?！?/br>
    小唯輕聲道。

    我慌了起來。

    “我沒事了，西西，你、你和叔叔阿姨都走吧，讓大家都走吧，趕緊走吧。”

    “小唯……”

    我哭了起來。

    可是爸爸mama沒有停下，柳叔他們也還在庭院里鏟著沙土。

    誰都沒有停下。

    “請(qǐng)、請(qǐng)你幫忙轉(zhuǎn)告爸爸——請(qǐng)他答應(yīng)那邊的要求吧……只、只是別忘了mama，mama她太、太可憐了，如果他忘了她，就、就沒人記得mama了……西西，你們走吧，你們趕緊走吧！”

    我大哭起來。

    火蛇吐著鮮紅的信子，在屋內(nèi)肆意游走，火勢(shì)越來越大，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

    小唯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們走吧，咳、咳，趕、趕緊走吧……”

    “你這是什么話！”

    我抬起頭。

    mama的眼里映著火光，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發(fā)脾氣的模樣，

    “你這是什么話！小唯！與其指望你爸記得，不如你自己活下去、你自己記得！再堅(jiān)持一下，就差最后一點(diǎn)了，為什么要放棄！”

    “可、可是阿姨，火太大了，為了我不、咳、不值得……”

    “怎么就不值得了，小唯？你是在看不起你自己，還是在看不起救你的大家！我們都是大人，我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唯，用不著你替我們cao心！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我一把抹掉了臉上的眼淚，轉(zhuǎn)身向庭院里跑去。

    我要去挖沙土，挖多多的沙土，小唯，你要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我就帶你回家。

    我們和爸爸mama一起回家。

    “啪嗒?！?/br>
    水滴落地。

    “小西……”

    天空中傳來了奶奶的聲音，她的聲音是這樣無力，不過一個(gè)晚上，她就已然徹底老去。

    我仰起了臉。

    “啪嗒、啪嗒。”

    那是……下雨的聲音。

    “下、下雨了?！?/br>
    我指著天空，看向了庭院里的眾人。

    雨落了下來，它越下越大，很快打濕了我的臉，打濕了庭院的地面，打濕了盤踞在屋檐的那條火蛇。

    雨越下越大，很快連成無數(shù)條線，再形成無數(shù)個(gè)面。

    那是瓢潑大雨。

    從來沒有哪一季帝都的秋，下過這樣大的雨。

    “下、下雨了?！?/br>
    我喃喃道。

    “快、快去叫醫(yī)生過來……”

    我低下頭。

    雨水匯聚成溪。

    太好了。

    下雨了。

    小唯得救了。

    爸爸mama得救了。

    這一次，我們都活了下來。

    這一次，我們終于都可以從頭來過。

    我望向了廂房，笑了起來。

    盤踞在屋頂?shù)哪菞l火蛇卻惱羞成怒，它直立起上半身，鼓起了腮，發(fā)出了刺耳的嘯叫。

    然后。

    轟然炸開。

    “爸爸！”

    “mama！”

    那是我最后的絕叫。

    大火與大雨交織，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落在地上。

    一滴。

    兩滴。

    我抬起了眼。

    鮮血正沿著刀尖，一滴接著一滴滑落。

    三滴。

    四滴。